次日五更三點,太宗駕坐金鑾寶殿,文武眾臣趨朝。太宗問道:“新科狀元陳光蕊應授何官?”魏征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有江州江州:唐時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轄境相當於今九江、德安、彭澤、湖口、都昌等地。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職。”太宗就命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誤限期。光蕊謝恩出朝,回到相府,與妻商議,拜辭嶽丈、嶽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
離了長安登途,正是暮春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張氏道:“恭喜我兒,且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母親福庇,忝中狀元,欽賜遊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球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為婿。朝廷除孩兒為江州州主,今來接取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數日,前至萬花店劉小二家安下。張氏身體忽然染病,與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調養兩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見店門前有一人提著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即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吃。隻見鯉魚閃閃目斬眼目斬(zhá)眼:眨眼。。光蕊驚異道:“聞說魚蛇目斬眼,必不是等閑之物!”遂問漁人道:“這魚哪裏打來的?”漁人道:“離府十五裏洪江內打來的。”光蕊就把魚送在洪江裏去放了生。回店對母親道知此事。張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欽限緊急,孩兒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親身體好否?”張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你可這裏賃間房屋,與我暫住,付些盤纏在此。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來接我。”光蕊與妻商議,就租了屋宇,付了盤纏與母親,同妻拜辭前去。
途路艱苦,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洪江渡口。隻見梢水梢水:艄公,即船夫。劉洪、李彪二人撐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當有此災難,撞著這冤家。光蕊令家僮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麵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撐至沒人煙處,候至夜靜三更,先將家僮殺死,次將光蕊打死,把屍首都推在水裏去了。小姐見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那小姐尋思無計,隻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劉洪殺死的家僮屍首,順水流去,惟有陳光蕊的屍首沉在水底不動。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見了,星飛報入龍宮,正值龍王升殿。夜叉報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士子打死,將屍撇在水底。”龍王叫將屍抬來,放在麵前,仔細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謀死?常言道:‘恩將恩報。’我今日須索須索:定要、必須。救他性命,以報日前之恩。”即寫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徑往洪州城隍、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魂魄來,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喚小鬼把陳光蕊的魂魄交付與夜叉去。夜叉帶了魂魄到水晶宮,稟見了龍王。
龍王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係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梢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大王救我一救!”龍王聞言道:“原來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難,我豈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屍身安置一壁,口內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日後好還魂報仇。又道:“汝今真魂,權且在我水府中做個都領。”光蕊叩頭拜謝,龍王設宴相待。不提。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食肉寢皮,隻因身懷有孕,未知男女,萬不得已,權且勉強相從。轉盼之間,不覺已到江州,吏書門皂,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眾人各散。
光陰迅速。一日,劉洪公事遠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歎,忽然身體困倦,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不覺生下一子。耳邊有人囑曰:“滿堂嬌,聽吾叮囑:吾乃南極星君,奉觀音菩薩法旨,特送此子與你。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閑。劉賊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護。汝夫已得龍王相救,日後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雪冤報仇有日也。謹記吾言。快醒!快醒!”言訖而去。小姐醒來,句句記得,將子抱定,無計可施。忽然劉洪回來,一見此子,便要淹殺。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
幸喜次早劉洪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人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原由,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一個小趾,用口咬下,以為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門。幸喜官衙離江不遠。小姐到了江邊,大哭一場。正欲拋棄,忽見江岸岸側飄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禱,將此子安在板上,用帶縛住,血書係在胸前,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小姐含淚回衙。不提。
卻說此子在木板上順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無生妙訣。正當打坐參禪,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一時心動,急到江邊觀看。隻見涯邊一片木板上,睡著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曆。取個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撫養。血書緊緊收藏。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發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眾人同在鬆陰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難倒。和尚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什麼鬼!”玄奘被他罵出這般言語,入寺跪告師父,眼淚雙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為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長老道:“你真個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方丈:《維摩詰經》說維摩詰的居處,室方一丈,能廣容大眾,因之稱禪寺的長老或住持所居之處為方丈。後用為一般寺院主持者的稱呼。裏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並冤仇事跡。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報複,何以為人?十八年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血書與汗衫前去,隻做化緣,徑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徑至江州。適值劉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教他母子相會,玄奘就直至私衙門口抄化。那殷小姐原來夜間得了一夢,夢見月缺再圓,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這賊謀殺;我的兒子拋在江中,倘若有人收養,算來有十八歲矣,或今日天教相會,亦未可知。……”正沉吟間,忽聽私衙前有人念經,連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玄奘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叫進衙來,將齋飯與玄奘吃。仔細看他舉止言談,好似與丈夫一般。小姐將從婢打發開去,問道:“你這小師父,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誰?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說起來,冤有天來大,仇有海樣深!我父被人謀死,我母親被賊人占了。我師父法明長老教我在江州衙內尋取母親。”小姐問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喚溫嬌。我父姓陳,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為玄奘。”小姐道:“溫嬌就是我。——但你今有何憑據?”玄奘聽說是他母親,雙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見有血書、汗衫為證!”溫嬌取過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兒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識生身父母,今朝才見母親,教孩兒如何割舍?”小姐道:“我兒,你火速抽身前去!劉賊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裝一病,隻說先年曾許舍百雙僧鞋,來你寺中還願。那時節,我有話與你說。”玄奘依言拜別。
卻說小姐自見兒子之後,心內一憂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飯不吃,臥於床上。劉洪歸衙,問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時曾許下一願,許舍僧鞋一百雙。昨日之前,夢見個和尚,手執利刃,要索僧鞋,便覺身子不快。”劉洪道:“這些小事,何不早說?”隨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內百姓,每家要辦僧鞋一雙,限五日內完納。”百姓俱依派完納訖。小姐對劉洪道:“僧鞋做完,這裏有什麼寺院,好去還願?”劉洪道:“這江州有個金山寺、焦山寺,聽你在那個寺裏去。”小姐道:“久聞金山寺好個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劉洪即喚王、李二衙辦下船隻。小姐帶了心腹人,同上了船。梢水將船撐開,就投金山寺去。
卻說玄奘回寺,見法明長老,把前項說了一遍。長老甚喜。次日,隻見一個丫鬟先到,說夫人來寺還願。眾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徑進寺門,參了菩薩,大設齋襯,喚丫鬟將僧鞋,暑襪托於盤內,來到法堂。小姐複拈心香禮拜,就教法明長老分俵分俵:分配、散發。與眾僧去訖。玄奘見眾僧散了,法堂上更無一人,他卻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脫了鞋襪看時,那左腳上果然少了一個小趾頭。當時兩個又抱住而哭,拜謝長老養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會,恐奸賊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禍。”小姐道:“我兒,我與你一隻香環,你徑到洪州西北地方,約有一千五百裏之程,那裏有個萬花店,當時留下婆婆張氏在那裏,是你父親生身之母。我再寫一封書與你,徑到唐王皇城之內,金殿左邊,殷開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將我的書遞與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與父報仇,那時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來。我今不敢久停,誠恐賊漢怪我歸遲。”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過師父,即時拜別,徑往洪州。來到萬花店,問那店主劉小二道:“昔年江州陳客官有一母親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劉小二道:“她原在我店中,後來昏了眼,三四年並無店租還我。如今在南門頭一個破瓦窯裏,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許久,到如今杳無信息,不知為何?”玄奘聽罷,即時問到南門頭破瓦窯,尋著婆婆。婆婆道:“你聲音好似我兒陳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陳光蕊,我是陳光蕊的兒子。溫嬌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麼不來?”玄奘道:“我爹爹被強盜打死了,我娘被強盜霸占為妻。”婆婆道:“你怎麼曉得來尋我?”玄奘道:“是我娘著我來尋婆婆。我娘有書在此,又有香環一隻。”那婆婆接了書並香環,放聲痛哭道:“我兒為功名到此,我隻道他背義忘恩,哪知他被人謀死!且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兒之後,今日還有孫子來尋我。”玄奘問:“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親,終日懸望,不見他來,因此上哭得兩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向天禱告道:“念玄奘一十八歲,父母之仇不能報複。今日領母命來尋婆婆,天若憐鑒弟子誠意,保我婆婆雙眼複明!”祝罷,就將舌尖與婆婆舔眼。須臾之間,雙眼舔開,仍複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孫子!恰和我兒子光蕊形容無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領婆婆出了窯門,還到劉小二店內,將些房錢賃屋一間,與婆婆棲身。又將盤纏與婆婆,道:“我此去隻月餘就回。”
隨即辭了婆婆,徑往京城。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與門上人道:“小僧是親戚,來探相公。”門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與和尚並無親眷。”夫人道:“我昨夜夢見我女兒滿堂嬌來家,莫不是女婿有書信回來也?”丞相便教請小和尚來到廳上。小和尚見了丞相與夫人,哭拜在地,就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遞與丞相。丞相拆開,從頭讀罷,放聲痛哭。夫人問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這和尚是我與你的外孫。女婿陳光蕊被賊謀死,滿堂嬌被賊強占為妻。”夫人聽罷,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煩惱,來朝奏知主上,親自統兵,定要與女婿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