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背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著那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我們已商議了,著那個姓豬的招贅門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眾計較。”行者道:“還計較什麼?你已是在後門首說合的停停當當,‘娘’都叫了,又有什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婆兒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通書:古時指曆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了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裏好幹這個勾當?”
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囂者囂:掩飾、支吾。。你那口裏‘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什麼弄不成?快快地應成應成:應承,答應下來。,帶攜我們吃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揪著八戒,一隻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婿進去。”那呆子腳兒趄趄趄趄:步履歪斜、欲進不進的樣子。的,要往那裏走。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三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裏去也。”一壁廂又吩咐庖丁排筵設宴,明晨會親。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眾吃了齋,急急鋪鋪,都在客座裏安歇。不提。
卻說那八戒跟著丈母行入裏麵,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絆腳。呆子道:“娘,慢些兒走。我這裏邊路生,你帶我帶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廚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轉彎抹角,又走了半會,才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婿,你師兄說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進來了;卻隻是倉卒間,不曾請得個陰陽陰陽:俗稱陰陽生,專幹占卜、算命及辦理喜事或喪事的人。,拜堂撒帳撒帳:舊進結婚的一種習俗。結婚時,男女對拜後,坐在床上。這時參加婚禮的婦女向新郎新娘撒金錢彩線,這就叫做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八戒道:“娘說得是。你請上坐,等我也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謝親,兩當一兒,卻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婿。我坐著,你拜麼。”咦!滿堂中銀燭輝煌,這呆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你把那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終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吵吵,亂了家法。”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那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得個熬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她歡喜。”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裏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撞個天婚撞個天婚:一種碰運氣的求婚方式,如拋擲彩球即是一種,撞上誰就是誰。,教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倒那個,就把那個配了你罷。”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有詩為證。詩曰:
癡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
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蓋頭:結婚時蒙在新娘頭上的紅布叫蓋頭。讓豬八戒頂蓋頭,這是故意捉弄他。。
那呆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婿。”隻聽得環珮響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呆子真個伸手去撈人。兩邊亂撲,左也撞不著,右也撞不著,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隻是莫想撈著一個。東撲抱著柱科柱科:房柱子。,西撲摸著板壁,兩頭跑暈了,立站不穩,隻是打跌。前來蹬著門扇,後去擋著磚牆。磕磕撞撞,跌得嘴腫頭青,坐在地下,喘氣呼呼地道:“娘啊,你女兒這等乖滑得緊,撈不著一個,奈何?奈何?”
那婦人與他揭了蓋頭,道:“女婿,不是我女兒乖滑,她們大家謙讓,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她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那婦人道:“好女婿呀!這等沒大沒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她一人結了一個珍珠篏錦汗衫兒。你若穿得那個的,就教那個招你罷。”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罷。”那婦人轉進房裏,隻取出一個來,遞與八戒。那呆子脫下青錦布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係上帶子,撲地一跤跌倒在地。原來是幾條繩緊緊繃住。那呆子疼痛難禁。這些人早已不見了。
卻說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的東方發白。忽睜睛抬頭觀看,那裏得那大廈高堂?也不是雕梁畫棟,一個個都睡在鬆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著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微微地笑道:“怎麼說?”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那裏耶!”行者道:“這鬆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裏受罪哩。”長老道:“那個受罪?”行者笑道:“昨日這家子娘女們,不知是那裏菩薩,在此顯化我等。想是半夜裏去了,隻苦了豬八戒受罪。”三藏聞言,合掌頂禮。又隻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卻是八句頌子雲: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
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那長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頌,隻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啊,繃殺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們去罷。”三藏道:“那呆子雖是心性愚頑,卻隻是一味懵直懵直:憨厚老實。,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還看當日菩薩之念,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卻卷起鋪蓋,收拾了擔子;孫大聖解韁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咦!這正是:
從正修持須謹慎,掃除愛欲自歸真。
畢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四回萬壽山大仙留故友五莊觀行者竊人參第二十四回萬壽山大仙留故友五莊觀行者竊人參第 二 十 四 回萬壽山大仙留故友五莊觀行者竊人參卻說那三人穿林入裏,隻見那呆子繃在樹上,聲聲叫喊,痛苦難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這早晚還不起來謝親,又不到師父處報喜,還在這裏賣解兒賣解兒:軍中演習騎馬之術,明人稱之走驃騎,俗稱走解。後來江湖雜技,表演馬上技藝,或馬上馬下,或左或右,騰躍矯捷,被稱為賣解兒。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個繃巴繃巴:即用繩捆綁。吊拷的女婿呀!”那呆子見他來搶白著羞,咬著牙,忍著疼,不敢叫喊。沙僧見了,老大老大:很,實在。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救下。呆子對他們隻是磕頭禮拜,其實羞恥難當。有《西江月》為證:
色乃傷身之劍,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妝,更比夜叉凶壯。隻有一個原本,再無微利添囊。好將資本謹收藏,堅守休教放蕩。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禮拜。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麼?”八戒道:“我已此暈倒昏迷,眼花繚亂,那認得是誰?”行者把那簡帖兒遞與八戒。八戒見了是頌子,更加慚愧。沙僧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八戒道:“兄弟再莫提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為。就是累折骨頭,也隻是摩肩壓擔,隨師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說才是。”行者遂領師父上了大路。
在路餐風宿水,行罷多時,忽見有高山擋路。三藏勒馬停鞭道:“徒弟,前麵一山,必須仔細,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黨。”行者道:“馬前但有我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長老安心前進。隻見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昆侖脈,頂摩霄漢中。白鶴每來棲檜柏,玄猿時複掛藤蘿。日映晴林,疊疊千條紅霧繞;風生陰壑,飄飄萬道彩雲飛。幽鳥亂啼青竹裏,錦雞齊鬥野花間。隻見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凜凜放毫光;萬歲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氣。崖前草秀,嶺上梅香。荊棘密森森,芝蘭清淡淡。深林鷹鳳聚千禽,古洞麒麟轄萬獸。澗水有情,曲曲彎彎多繞顧;峰巒不斷,重重疊疊自周回。又見那綠的槐、斑的竹、青的鬆,依依千載鬥穠華;白的李、紅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爭豔麗。龍吟虎嘯,鶴舞猿啼。麋鹿從花出,青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隻如然。又見些花開花謝山頭景,雲去雲來嶺上峰。
三藏在馬上歡喜道:“徒弟,我一向西來,經曆許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險峻之處,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遠路,我們好整肅端嚴見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師兄,我們到雷音有多少遠?”行者道:“十萬八千裏。十停停:成數。總數分成幾部分,其中一部分叫一停。中還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幾年才得到?”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到;若論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若論師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說得幾時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隻要你見性誌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沙僧道:“師兄,此間雖不是雷音,觀此景致,必有個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卻當。這裏決無邪祟,一定是個聖僧、仙輩之鄉。我們遊玩慢行。”不題。
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裏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裏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隻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鹹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