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魔道:“兄長息怒。叵耐那猴頭著然無禮。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罷,怎麼又騙寶貝?我若沒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們有五件寶貝,去了兩件,還有三件,務要拿住他。”老魔道:“還有那三件?”二魔道:“還有七星劍與芭蕉扇在我身邊;那一條晃金繩,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裏收著哩。如今差兩個小妖去請母親來吃唐僧肉,就教她帶晃金繩來拿孫行者。”老魔道:“差那個去?”二魔道:“不差這樣廢物去!”將精細鬼、伶俐蟲一聲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罵也不曾罵,卻就饒了。”二魔道:“叫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倚海龍來。”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卻要小心。”俱應道:“小心。”“卻要仔細。”俱應道:“仔細。”又問道:“你認得老奶奶家麼?”又俱應道:“認得。”“你既認得,你快早走動,到老奶奶處多多拜上,說請吃唐僧肉哩;就著帶晃金繩來,要拿孫行者。”二怪領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旁,一一聽得明白。他展開翅飛將去,趕上巴山虎,釘在他身上。行經二三裏,就要打殺他兩個;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難事?但他奶奶身邊有那晃金繩,又不知住在何處。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好行者,嚶的一聲,躲離小妖,讓他先行有百十步,卻又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小妖兒,戴一頂狐皮帽子,將虎皮裙子倒插上來勒住,趕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龍回頭問道:“是那裏來的?”行者道:“好哥啊,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小妖道:“我家沒有你。”行者道:“怎麼沒我?你再認認看。”小妖道:“麵生,麵生,不曾相會。”行者道:“正是。你們不曾會著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外班長官,是不曾會。你往那裏去?”行者道:“大王說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吃唐僧肉,叫他就帶晃金繩來拿孫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緩,有些貪玩,誤了正事,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小妖見說著海底眼海底眼:內幕、底細。,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飛跑,一氣又跑有八九裏。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裏了。”行者道:“還有多遠?”倚海龍用手一指道:“烏林子裏就是。”行者抬頭見一帶黑林不遠,料得那老怪隻在林子裏外。卻立定步,讓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鐵棒,走上前,著腳後一刮,可憐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卻拖著腳,藏在路旁深草窠裏。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巴山虎,自身卻變做個倚海龍。假裝做兩個小妖,徑往那壓龍洞請老奶奶。這叫做七十二變神通大,指物騰挪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裏,正找尋處,隻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不敢擅入。隻得洋叫洋叫:高聲喊叫。一聲:“開門!開門!”早驚動那把門的一個女怪,將那半扇兒開了,道:“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我是平頂山蓮花洞裏差來請老奶奶的。”那女怪道:“進去。”到了二層門下,閃著頭往裏觀看,又見那正當中高坐著一個老媽媽兒。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
雪鬢蓬鬆,星光晃亮。臉皮紅潤皺紋多,牙齒稀疏神氣壯。貌似菊殘霜裏色,形如鬆老雨餘顏。頭纏白練攢絲帕,耳墜黃金嵌寶環。
孫大聖見了,不敢進去,隻在二門外仵著臉仵著臉:捂著臉。,脫脫的哭起來,——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況先哄了他的寶貝,又打殺他的小妖,卻為何而哭?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就炸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隻為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腸,放眼便哭。——心卻想道:“老孫既顯手段,變做小妖,來請這老怪,沒有個直直地站了說話之理,一定見他磕頭才是。我為人做了一場好漢,隻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為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一卷經能值幾何?今日卻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風訊。苦啊!算來隻為師父受困,故使我受辱於人!”到此際也沒及奈何,撞將進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頭。”
那怪道:“我兒,起來。”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結實!”老怪問道:“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平頂山蓮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來請奶奶去吃唐僧肉;叫帶晃金繩,要拿孫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順的兒子!”就去叫抬出轎來。行者道:“我的兒啊!妖精也抬轎!”後壁廂即有兩個女怪,抬出一頂香藤轎,放在門外,掛上青絹緯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轎裏。後有幾個小女怪,捧著減妝減妝:婦女梳妝的匣子。或稱“鏡奩”。,端著鏡架,提著手巾,托著香盒,跟隨左右。那老怪道:“你們來怎的?我往自家兒子去處,愁那裏沒人伏侍,要你們去獻勤塌嘴塌嘴:多嘴。?都回去!關了門看家!”那幾個小妖果俱回去,隻有兩個抬轎的。老怪問道:“那差來的叫做什麼名字?”行者連忙答應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龍。”老怪道:“你兩個前走,與我開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氣!經倒不曾取得,且來替他做皂隸!”卻又不敢抵強,隻得向前引路,大四聲喝起。
行了五六裏遠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抬轎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壓得肩頭疼啊。”小怪那知什麼訣竅,就把轎子歇下。行者在轎後,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變做一個大燒餅,抱著啃。轎夫道:“長官,你吃的是什麼?”行者道:“不好說。這遠的路,來請奶奶,沒些兒賞賜,肚裏饑了,原帶來的幹糧,等我吃些兒再走。”轎夫道:“把些兒我們吃吃。”行者笑道:“來麼,都是一家人,怎麼計較?”那小妖不知好歹,圍著行者,分其幹糧,被行者掣出棒,著頭一磨,一個搪著的,打得稀爛;一個擦著的,不死還哼。那老怪聽得人哼,轎子裏伸出頭來看時,被行者跳到轎前,劈頭一棍,打了個窟窿,腦漿迸流,鮮血直冒。拖出轎來看處,原是個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這孽畜!叫什麼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好猴王,把他那晃金繩搜出來,籠在袖裏,歡喜道:“那潑魔縱有手段,已此三件兒寶貝姓孫了!”卻又拔兩根毫毛變做個巴山虎、倚海龍;又拔兩根變做兩個抬轎的;他卻變做老奶奶模樣,坐在轎裏。將轎子抬起,徑回本路。
不多時,到了蓮花洞口,那毫毛變的小妖俱在前道:“開門!開門!”內有把門小妖,開了門道:“巴山虎、倚海龍來了?”毫毛道:“來了。”“你們請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轎內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進去先報。”報道:“大王,奶奶來耶。”兩個魔頭聞說,即命排香案來接。行者聽得,暗喜道:“造化!也輪到我為人了!我先變小妖,去請老怪,磕了她一個頭;這番來,我變老怪,是他母親,定行四拜之禮,雖不怎的,好道也賺他兩個頭兒!”好大聖,下了轎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門的小妖把空轎抬入門裏。他卻隨後徐行。那般嬌嬌啻啻嬌嬌啻啻:即嬌嬌滴滴。,扭扭捏捏,就像那老怪的行動,徑自進去。又隻見大小群妖都來跪接。鼓樂簫韶,一派響亮;博山爐博山爐:古香爐名。據《西京雜記》載,此爐出自長安巧匠丁緩手。裏,靄靄香煙。他到正廳中南麵坐下。兩個魔頭雙膝跪倒,朝上叩頭,叫道:“母親,孩兒拜揖。”行者道:“我兒起來。”
卻說豬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聲。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來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們隻怕是奶奶來了,就要蒸吃;原來不是奶奶,是舊話來了。”沙僧道:“甚麼舊話?”八戒笑道:“弼馬溫來了。”沙僧道:“你怎麼認得是他?”八戒道:“彎倒腰,叫‘我兒起來’,那後麵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語,聽他說什麼話。”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孫大聖坐在中間,問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幹?”魔頭道:“母親啊,連日兒等少禮,不曾孝順得。今早愚兄弟拿得東土唐僧,不敢擅吃,請母親來獻獻生,好蒸與母親吃了延壽。”行者道:“我兒,唐僧的肉,我倒不吃;聽見有個豬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聽見,慌了道:“遭瘟的!你來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來不好聽啊!”
噫!隻為呆子一句通情話,走了猴王變化的風。那裏有幾個巡山的小怪,把門的眾妖,都撞將進來報道:“大王,禍事了!孫行者打殺奶奶,他裝來耶!”魔頭聞此言,哪容分說,掣七星寶劍,望行者劈臉砍來。好大聖,將身一晃,隻見滿洞紅光,預先走了。似這般手段,著實好耍子。正是那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唬得個老魔頭魂飛魄散,眾群精噬指噬指:咬手指,形容害怕的樣子。搖頭。老魔道:“兄弟,把唐僧與沙僧、八戒、白馬、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閉了是非之門罷。”二魔道:“哥哥,你說那裏話?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施這計策,將那和尚都攝將來;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就俱送去還他,真所謂畏刀避劍之人,豈大丈夫之所為也?你且請坐勿懼。我聞你說孫行者神通廣大,我雖與他相會一場,卻不曾與他比試。取披掛來,等我尋他交戰三合。假若他三合勝我不過,唐僧還是我們之食;如三戰我不能勝他,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老魔道:“賢弟說得是。”教:“取披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