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聖,撚著訣,念聲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就是一陣狂風,把八戒撮出皇宮內院,躲離了城池,息了風頭,二人落地,徐徐卻走將來。那呆子心中暗惱,算計要恨報行者,道:“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裏也捉弄他捉弄,攛唆師父,隻說他醫得活;醫不活,教師父念緊箍兒咒,把這猴子的腦漿勒出來,方趁我心!”走著路,再再尋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醫人,卻是容易,他去閻王家討將魂靈兒來,就醫活了。隻說不許赴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這法兒才好。”說不了,卻到了山門前,徑直進去,將屍首丟在那禪堂門前,道:“師父,起來看邪。”
那唐僧睡不著,正與沙僧講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聽得他來叫了一聲。唐僧連忙起身道:“徒弟,看什麼?”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豬馱將來了。”行者道:“你這饢糟的呆子!我那裏有什麼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卻教老豬馱他來怎麼?也不知費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與沙僧開門看處,那皇帝容顏未改,似活的一般。長老忽然慘淒道:“陛下,你不知那世裏冤家,今生遇著他,暗喪其身,拋妻別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曉。可憐你妻子昏蒙,誰曾見焚香獻茶?”忽失聲淚如雨下。八戒笑道:“師父,他死了可幹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你怎的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師兄和我說來,他能醫得活。若是醫不活,我也不馱他來了。”那長老原來是一頭水一頭水:沒有主見。就像水一樣,哪裏低就往哪裏流。的,被那呆子搖動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醫活這個皇帝,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等也強似靈山拜佛。”行者道:“師父,你怎麼信這呆子亂談?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盡七七七七:舊俗,人死後每隔七日為忌日,祭奠一次,到七七四十九日止。日,受滿了陽間罪過,就轉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聞其言道:“也罷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師父,你莫被他瞞了。他有些夾腦風。你隻念念那話兒,管他還你一個活人。”真個唐僧就念緊箍兒咒,勒得那猴子眼脹頭疼。
畢竟不知怎生醫救,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九回一粒金丹天上得三年故主世間生第三十九回一粒金丹天上得三年故主世間生第 三 十 九 回一粒金丹天上得三年故主世間生話說那孫大聖頭痛難禁,哀告道:“師父,莫念!莫念!等我醫罷!”長老問:“怎麼醫?”行者道:“隻除過陰司,查勘那個閻王家有他魂靈,請將來救他。”八戒道:“師父莫信他。他原說不用過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方見手段哩。”那長老信邪風,又念緊箍兒咒,慌得行者滿口招承道:“陽世間醫罷!陽世間醫罷!”八戒道:“莫要住!隻管念!隻管念!”行者罵道:“你這呆孽畜,攛道師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隻曉得捉弄我,不曉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師父,莫念,莫念,待老孫陽世間醫罷。”三藏道:“陽世間怎麼醫?”行者道:“我如今一筋鬥雲,撞入南天門裏,不進鬥牛宮,不入靈霄殿,徑到那三十三天之上,離恨天宮兜率院內,見太上老君,把他九轉還魂丹求得一粒來,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就去快來。”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時候罷了,投到回來,好天明了。隻是這個人睡在這裏,冷淡冷淡,不像個模樣;須得舉哀人看著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講,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醫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罷了。”行者道:“哭有幾樣:若幹著口喊,謂之嚎;扭搜出些眼淚兒來,謂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淚,又要哭得有心腸,才算著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個樣子你看看。”他不知那裏扯個紙條,撚作一個紙撚兒,往鼻孔裏通了兩通,打了幾個涕噴,你看他眼淚汪汪,黏涎答答地哭將起來。口裏不住地絮絮叨叨,數黃道黑,真個像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傷情之處,唐長老也淚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樣哀痛,再不許住聲。你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還聽哩!若是這等哭便罷;若略住住聲兒,定打二十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這一哭動頭,有兩日哭哩。”沙僧見他數落,便去尋幾枝香來燒獻。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兒都有些敬意,老孫才好用功。”
好大聖,此時有半夜時分,別了他師徒三眾,縱筋鬥雲,隻入南天門裏。果然也不謁靈霄寶殿,不上那鬥牛天宮,一路雲光,徑來到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中。才入門,隻見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與眾仙童執芭蕉扇扇火煉丹哩。他見行者來時,即吩咐看丹的童兒:“各要仔細。偷丹的賊又來也?”行者作禮笑道:“老官兒,這等沒搭撒沒搭撒:無聊,不振作。這裏是沒正經的意思。。防備我怎的?我如今不幹那樣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把我靈丹偷吃無數,著小聖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爐煉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費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脫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前者在平頂山上降魔,弄刁難,不與我寶貝,今日又來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孫更沒羈遲,將你那五件寶貝當時交還,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潛入吾宮怎的?”行者道:“自別後,西遇一方,名烏雞國。那國王被一妖精假裝道士,呼風喚雨,陰害了國王,那妖假變國王相貌,現坐金鑾殿上。是我師父夜坐寶林寺看經,那國王鬼魂參拜我師,敦請老孫與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孫思無指實,與弟八戒夜入園中,打破花園,尋著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內。撈上他的屍首,容顏不改。到寺中見了我師,他發慈悲,著老孫醫救,不許去赴陰司裏求索靈魂,隻教在陽世間救治。我想著無處回生,特來參謁。萬望道祖垂憐,把九轉還魂丹借得一千丸兒,與我老孫,搭救他也。”老君道:“這猴子胡說!甚麼一千丸二千丸?當飯吃哩!是哪裏土塊捘捘(zùn):搓,用手團弄成球形。的,這等容易?咄!快去!沒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兒也罷。”老君道:“也沒有。”行者道:“十來丸也罷。”老君怒道:“這潑猴卻也纏賬!沒有,沒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個沒有,我問別處去救罷。”老君喝道:“去!去!去!”這大聖拽轉步,往前就走。
老君忽地尋思道:“這猴子憊懶哩,說去就去,隻怕溜進來就偷。”即命仙童叫回來道:“你這猴子手腳不穩,我把這還魂丹送你一丸罷。”行者道:“老官兒,既然曉得老孫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來,與我四六分分,成還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個‘皮笊籬,——一撈個罄盡’。”那老祖取過葫蘆來,倒掉過底子,傾出一粒金丹,遞與行者道:“隻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這一粒,醫活那皇帝,隻算你的功果罷。”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嚐嚐看,隻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撲的往口裏一丟,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著頂瓜皮,攥著拳頭罵道:“這潑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殺了!”行者笑道:“嘴臉!小家子樣!那個吃你的哩!能值幾個錢!虛多實少的。在這裏不是?”原來那猴子頦下有嗉袋兒,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裏。被老祖攆著道:“去罷!去罷!再休來此纏繞!”這大聖才謝了老祖,出離了兜率天宮。
你看他千條瑞靄離瑤闕,萬道祥雲降世塵。須臾間,下了南天門,回到東觀,早見那太陽星上。按雲頭,徑至寶林寺山門外,隻聽得八戒還哭哩。忽近前叫聲:“師父。”三藏喜道:“悟空來了,可有丹藥?”行者道:“有。”八戒道:“怎麼得沒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來!”行者笑道:“兄弟,你過去罷,用不著你了。你揩揩眼淚,別處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來我用。”沙僧急忙往後麵井上,有個方便吊桶,即將半缽盂水遞與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來,安在那皇帝唇裏;兩手扳開牙齒,用一口清水,把金丹衝灌下肚。有半個時辰,隻聽他肚裏呼呼的亂響,隻是身體不能轉移。
行者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麼?”三藏道:“豈有不活之理。似這般久死之屍,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卻就腸鳴了。腸鳴乃血脈和動,但氣絕不能回伸。莫說人在井裏浸了三年,就是生鐵也上鏽了。隻是元氣盡絕,得個人度他一口氣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氣,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還教悟空來。”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鬆嚼柏,吃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這大聖上前,把個雷公嘴噙著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氣,吹入咽喉,度下重樓,轉明堂,徑至丹田,從湧泉倒返泥垣宮。呼的一聲響亮,那君王氣聚神歸,便翻身,輪拳曲足,叫了一聲“師父!”雙膝跪在塵埃道:“記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曉返陽神!”三藏慌忙攙起道:“陛下,不幹我事,你且謝我徒弟。”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家無二主。’你受他一拜兒不虧。”三藏甚不過意,攙起那皇帝來,同入禪堂。又與八戒、行者、沙僧拜見了,方才按座。
隻見那本寺的僧人整頓了早齋,卻欲來奉獻;忽見那個水衣皇帝,個個驚張,人人疑說。孫行者跳出來道:“那和尚,不要這等驚疑。這本是烏雞國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孫今夜救活。如今進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齋,擺將來,等我們吃了走路。”眾僧即奉獻湯水,與他洗了麵,換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黃袍脫了,本寺僧官,將兩領布直裰與他穿了;解下藍田帶,將一條黃絲絛子與他係了;褪下無憂履,與他一雙舊僧鞋靸了。卻才都吃了早齋,扣背馬匹。
行者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這行李日逐挑著,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擔兒分為兩擔,將一擔兒你挑著,將一擔兒與這皇帝挑。我們趕早進城幹事。”八戒歡喜道:“造化!造化!當時馱他來,不知費了多少力;如今醫活了,原來是個替身。”那呆子就弄玄虛,將行李分開,就問寺中取條扁擔,輕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著。行者笑道:“陛下,著你那般打扮,挑著擔子,跟我們走走,可虧你麼?”那國王慌忙跪下道:“師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說挑擔,情願執鞭墜鐙,伏侍老爺,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內中有個緣故。你隻挑得四十裏進城。待捉了妖精,你還做你的皇帝,我們還取我們的經也。”八戒聽言道:“這等說,他隻挑四十裏路,我老豬還是長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說,趁早外邊引路。”
真個八戒領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師父上馬,行者隨後。隻見那本寺五百僧人,齊齊整整,吹打著細樂,都送出山門之外。行者笑道:“和尚們不必遠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覺,泄漏我的事機,反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帶整頓幹淨,或是今晚明早,送進城來,我討些封贈賞賜謝你。”眾僧依命各回訖。行者拽開大步,趕上師父,一直前來。正是:
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
丹母空懷懵懂夢,嬰兒長恨杌樗杌樗(wù chū):杌,樹無枝。樗,臭椿。比喻不成材、沒出息。身。
必須井底求明主,還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還本性,誠為佛度有緣人。
師徒們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見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麵想是烏雞國了。”行者道:“正是,我們快趕進城幹事。”那師徒進得城來,隻見街市上人物齊整,風光鬧熱,早又見鳳閣龍樓,十分壯麗。有詩為證。詩曰:
海外宮樓如上邦,人間歌舞若前唐。
花迎寶扇紅雲繞,日照鮮袍翠霧光。
孔雀屏開香靄出,珍珠簾卷彩旗張。
太平景象真堪賀,靜列多官沒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