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唐僧坐在圈子裏,等待多時,不見行者回來,欠身悵望道:“這猴子往那裏化齋去了?”八戒在旁笑道:“知他往那耍裏子去來!化甚麼齋,卻叫我們在此坐牢!”三藏道:“怎麼謂之坐牢?”八戒道:“師父,你原來不知。古人劃地為牢。他將棍子劃個圈兒,強似鐵壁銅牆,假如有虎狼妖獸來時,如何擋得他住?”隻好白白的送與他吃罷了。”三藏道:“悟能,憑你怎麼處治?”八戒道:“此間又不藏風,又不避冷。若依老豬,隻該順著路往西且行。師兄化了齋,駕了雲,必然來快,讓他趕來。如有齋,吃了再走。如今坐了這一會,老大腳冷!”
三藏聞此言,就是晦氣星進宮進宮:星相家的迷信說法,認為九宮中的凶星當值,必遭凶險。。遂依呆子,一齊出了圈外。沙僧牽了馬,八戒擔了擔,那長老順路步行前進。不一時,到了那樓閣之所,原來是坐北向南之家。門外八字粉牆,有一座倒垂蓮升鬥門樓倒垂蓮升鬥門樓:即垂花門。,都是五色裝的。那門兒半開半掩。八戒就把馬拴在門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擔子。三藏畏風,坐於門檻之上。八戒道:“師父,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輔之家相輔之家:宰相之家。。前門外無人,想必都在裏麵烘火。你們坐著,讓我進去看看。”唐僧道:“仔細耶!莫要衝撞了人家。”呆子道:“我曉得。自從歸正禪門,這一向也學了些禮數,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整一整青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門裏。隻見是三間大廳,簾櫳高控,靜悄悄全無人跡,也無桌椅家夥。轉過屏門,往裏又走,乃是一座穿堂穿堂:大住宅前後左右院落之間,可以穿行的房屋,叫穿堂。。堂後有一座大樓,樓上窗格半開,隱隱見一頂黃綾帳幔。呆子道:“想是有人怕冷,還睡哩。”他也不分內外,拽步走上樓來。用手掀開看時,把呆子嚇了一個躘踵。原來那帳裏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髏有笆鬥大,腿挺骨有四五尺長。呆子定了性,止不住腮邊淚落,對骷髏點頭歎雲:“你不知是:
那代那朝元帥體,何邦何國大將軍?
當時豪傑爭強勝,今日淒涼露骨筋。
不見妻兒來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
謾觀這等真堪歎,可惜興王霸業人!”
八戒正才感歎,隻見那帳幔後有火光一晃。呆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後麵哩。”急轉步過帳觀看,卻是穿樓的窗扇透光。那壁廂有一張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亂搭著幾件錦繡綿衣。呆子提起來看時,卻是三件納錦背心兒納綿背心兒:綴著絲綢的背心兒。納,通衲,補,縫綴。。
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樓來,出廳房,徑到門外道:“師父,這裏全沒人煙,是一所亡靈之宅。老豬走進裏麵,直至高樓之上,黃綾帳內,有一堆骸骨。串樓串樓:即前文的穿樓。旁有三件納錦的背心,被我拿來了。也是我們一程兒造化,此時天氣寒冷,正當用處。師父,且脫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雲:‘公取竊取皆為盜。’倘或有人知覺,趕上我們,到了當官,斷然是一個竊盜之罪。還不送進去,與他搭在原處!我們在此避風坐一坐,等悟空來時走路。出家人不要這等愛小愛小:愛貪小便宜。。”八戒道:“四顧無人,雖雞犬亦不知之,但隻我們知道,誰人告我?有何證見?就如拾到的一般,那裏論什麼公取竊取也!”三藏道:“你胡作啊,雖是人不知之,天何蓋焉?玄帝玄帝:道教稱真武大帝為玄天上帝,省稱玄帝。垂訓雲:‘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趁早送去還他,莫愛非禮之物。”那呆子莫想肯聽,對唐僧笑道:“師父啊,我自為人,也穿了幾件背心,不曾見這等納錦的。你不穿,且待老豬穿一穿,試試新,晤晤脊背晤晤脊背:晤晤,即焐焐。這裏意為暖和暖和身子。。等師兄來,脫了還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說,我也穿一件兒。”兩個齊脫了上蓋直裰,將背心套上。才緊帶子,不知怎麼立站不穩,撲的一跌。原來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霎時間,把他兩個背剪手貼心捆了。慌得個三藏跌足報怨,急忙上前來解,哪裏便解得開?三個人在那裏吆喝之聲不絕,卻早驚動了魔頭也。
話說那座樓房,果是妖精點化的,終日在此拿人。他在洞裏正坐,忽聞得怨恨之聲,急出門來看,果見捆住幾個人了。妖魔即喚小妖,同到那廂,收了樓台房屋之形,把唐僧攙住,牽了白馬,挑了行李,將八戒、沙僧一齊捉到洞裏。老妖魔登台高坐,眾小妖把唐僧推近台邊,跪伏於地。妖魔問道:“你是那方和尚?怎麼這般膽大?白日裏偷盜我的衣服?”三藏滴淚告曰:“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的,因腹中饑餒,著大徒弟去化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語,誤撞仙庭避風。不期我這兩個徒弟愛小,拿出這衣物。貧僧決不敢壞心,當叫送還本處。他不聽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機會,把貧僧拿來。萬望慈憫,留我殘生,求取真經,永注大王恩情,回東土千古傳揚也!”那妖魔笑道:“我這裏常聽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塊肉,發白還黑,齒落更生。幸今日不請自來,還指望饒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什麼名字?往何方化齋?”八戒聞言,即開口稱揚道:“我師兄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悟空也。”那妖魔聽說是齊天大聖孫悟空,老大有些悚懼,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久聞那廝神通廣大,如今不期而會。”叫:“小的們,把唐僧捆了;將那兩個解下寶貝,換兩條繩子,也捆了。且抬在後邊,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發刷洗,卻好湊籠蒸吃。”眾小妖答應一聲,把三人一齊捆了,抬在後邊。將白馬拴在槽頭,行李挑在屋裏。眾妖都磨兵器,準備擒拿行者。不提。
卻說孫行者自南莊人家攝了一缽盂齋飯,駕雲回返舊路,徑至山坡平處,按下雲頭,早已不見唐僧,不知何往。棍劃的圈子還在,隻是人馬都不見了。回看那樓台處所,亦俱無矣,惟見山根怪石。行者心驚道:“不消說了,他們定是遭那毒手也!”急依路看著馬蹄,向西而趕。
行有五六裏,正在淒愴之際,隻聞得北坡外有人言語。看時,乃一個老翁,氈衣苫體,暖帽蒙頭,足下踏一雙半新半舊的油靴,手持著一根龍頭拐棒,後邊跟一個年幼的僮仆,折一枝臘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缽盂覿麵道個問訊,叫:“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翁即便回禮道:“長老那裏來的?”行者道:“我們東土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一行師徒四眾。我因師父饑了,特去化齋,叫他三眾坐在那山坡平處相候。及回來不見,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動問公公,可曾看見?”老者聞言,嗬嗬冷笑道:“你那三眾,可有一個長嘴大耳的麼?”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個晦氣色臉的,牽著一匹白馬,領著一個白臉的胖和尚麼?”行者道:“是!是!是!”老翁道:“你們走錯路了。你休尋他,各人顧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臉者是我師父,那怪樣者是我師弟。我與他共發虔心,要往西天取經,如何不尋他去?”老翁道:“我才然從此過時,看見他走錯了路徑,闖入妖魔口裏去了。”行者道:“煩公公指教指教,是個什麼妖魔,居於何方,我好上門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這座山叫做金山兜山,山前有個金山兜洞。那洞中有個獨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廣大,威武高強,那三眾此回斷沒命了!你若去尋,隻怕連你也難保,不如不去之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隻憑你心中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