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未了,太師啟奏:“請赴東閣會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與禦弟爺爺成親。明日天開黃道,請禦弟爺爺登寶殿麵南,改年號即位。”女王大喜,即與長老攜手相攙,下了龍車,共入端門裏。但見那:
風飄仙樂下樓台,閶闔閶闔:宮門。中間翠輦來。
鳳闕大開光靄靄,皇宮不閉錦排排。
麒麟殿內爐煙嫋,孔雀屏邊房影回。
亭閣崢嶸如上國,玉堂金馬更奇哉。
既至東閣之下,又聞得一派笙歌聲韻美,又見兩行紅粉貌嬌嬈。正中堂排設兩般盛宴:左邊上首是素筵,右邊上首是葷筵;下兩路盡是單席。那女王斂袍袖,十指尖尖,奉著玉杯,便來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師徒都是吃素。先請師父坐了左手素席,轉下三席,分左右,我兄弟們好坐。”太師喜道:“正是,正是。師徒即父子也,不可並肩。”眾女官連忙調了席麵。女王一一傳杯,安了他弟兄三位。行者又與唐僧丟個眼色,叫師父回禮。三藏下來,卻也擎玉杯,與女王安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謝了皇恩,各依品從,分坐兩邊,才住了音樂請酒。
那八戒那管好歹,放開肚子,隻情吃起。也不管什麼玉屑米飯、蒸餅、糖糕、蘑菇、香蕈、筍芽、木耳、黃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頭、蘿菔、山藥、黃精,一骨辣一骨辣:一股腦兒、一齊。噇了個罄盡。喝了五七杯酒,口裏嚷道:“看添換來!拿大觥來!再吃幾觥,各人幹事去。”沙僧問道:“好筵席不吃,還要幹甚事?”呆子笑道:“古人雲:‘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們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經的還去取經,走路的還去走路,莫隻管貪杯誤事。快早兒打發關文。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女王聞說,即命取大杯來。近侍官連忙取幾個鸚鵡杯、鸕鶿杓、金叵羅、銀鑿落、玻璃盞、水晶盆、蓬萊碗、琥珀鍾,滿斟玉液,連注瓊漿。果然都各飲一巡。
三藏欠身而起,對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設,酒已夠了。請登寶殿,倒換關文,趕天早,送他三人出城罷。”女王依言,攜著長老,散了筵宴,上金鑾寶殿,即讓長老即位。三藏道:“不可!不可!適太師言過,明日天開黃道,貧僧才敢即位稱孤。今日即印關文,打發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龍床,即取金交椅一張,放在龍床左手,請唐僧坐了,叫徒弟們拿上通關文牒來。大聖便叫沙僧解開包袱,取出關文。大聖將關文雙手捧上。那女王細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寶印九顆,下有寶象國印、烏雞國印、車遲國印。女王看罷,嬌滴滴笑語道:“禦弟哥哥又姓陳?”三藏道:“俗家姓陳,法名玄奘。因我唐王聖恩,認為禦弟,賜姓我為唐也。”女王道:“關文上如何沒有高徒之名?”三藏道:“三個頑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為何肯隨你來?”三藏道:“大的個徒弟,乃是東勝神洲傲來國人氏;第二個乃西牛賀洲烏斯莊人氏;第三個乃流沙河人氏:他三人都因罪犯天條,南海觀世音菩薩解脫他苦,秉善皈依,將功折罪,情願保護我上西天取經。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注法名在牒。”女王道:“我與你添注法名,好麼?”三藏道:“但憑陛下尊意。”女王即令取筆硯來,濃磨香翰,飽潤香毫,牒文之後,寫上孫悟空、豬悟能、沙悟淨三人名諱,卻才取出禦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畫個手字花押,傳將下去。孫大聖接了,叫沙僧包裹停當。那女王又賜出碎金碎銀一盤,下龍床遞與行者道:“你三人將此權為路費,早上西天;待汝等取經回來,寡人還有重謝。”行者道:“我們出家人,不受金銀,途中自有乞化之處。”女王見他不受,又取出綾錦十匹,對行者道:“汝等行色匆匆,裁製不及,將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綾錦,自有護體布衣。”女王見他不受,叫:“取禦米三升,在路權為一飯。”八戒聽說個“飯”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間。行者道:“兄弟,行李現今沉重,且倒有氣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裏知道,米好的是個日消貨。隻消一頓飯,就了帳也。”遂此合掌謝恩。
三藏道:“敢煩陛下相同貧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囑咐他們幾句,叫他好生西去,我卻回來,與陛下永受榮華,無掛無牽,方可會鸞交鳳友也。”女王不知是計,便傳旨擺駕,與三藏並倚香肩,同登鳳輦,出西城而去。滿城中都盞添淨水,爐降真香,一則看女王鑾駕,二來看禦弟男身。沒老沒小,盡是粉容嬌麵、綠鬢雲鬟之輩。
不多時,大駕出城,到西關之外。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結束整齊,徑迎著鑾輿,厲聲高叫道:“那女王不必遠送,我等就此拜別!”長老慢下龍車,對女王拱手道:“陛下請回,讓貧僧取經去也。”女王聞言,大驚失色,扯住唐僧道:“禦弟哥哥,我願將一國之富,招你為夫,明日高登寶位,即位稱君,我願為君之後,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卻又變卦?”八戒聽說,發起個瘋來,把嘴亂扭,耳朵亂搖,闖至駕前,嚷道:“我們和尚家和你這粉骷髏做甚夫妻?放我師父走路!”那女王見他那等撒潑弄醜,嚇得魂飛魄散,跌入輦駕之中。沙僧卻把三藏搶出人叢,伏侍上馬。
隻見那路旁閃出一個女子,喝道:“唐禦弟,那裏走?我和你耍風月兒去來!”沙僧罵道:“賊輩無知!”掣寶杖劈頭就打。那女子弄陣旋風,“嗚”的一聲,把唐僧攝將去了,無影無蹤,不知下落何處。咦!正是:
脫得煙花網,又遇風月魔。
畢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師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第 五 十 五 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卻說孫大聖與豬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婦女,忽聞得風響處,沙僧嚷鬧,急回頭時,不見了唐僧。行者道:“是甚人來搶師父去了?”沙僧道:“是一個女子,弄陣旋風,把師父攝了去也。”行者聞言,呼哨跳在雲端裏,用手搭涼篷,四下裏觀看。隻見一陣灰塵,風滾滾,往西北上去了。急回頭叫道:“兄弟們,快駕雲同我趕師父去來!”八戒與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馬上,響一聲,都跳在半空裏去。慌得那西梁國君臣女輩跪在塵埃,都道:“是白日飛升的羅漢,我主不必驚疑。唐禦弟也是個有道的禪僧,我們都有眼無珠,錯認了中華男子,枉費了這場神思。請主公上輦回朝也。”女王自覺慚愧,多官都一齊回國。不提。
卻說孫大聖兄弟三人騰空踏霧,望著那陣旋風一直趕來。前至一座高山,隻見灰塵息靜,風頭散了,更不知怪向何方。兄弟們按落雲霧,找路尋訪,忽見一壁廂青石光明,卻似個屏風模樣。三人牽著馬轉過石屏,石屏後有兩扇石門,門上有六個大字,乃是“毒敵山琵琶洞”。八戒無知,上前就使釘鈀築門。行者急止住道:“兄弟莫忙。我們隨旋風趕便趕到這裏,尋了這會方遇此門,又不知深淺如何。倘不是這個門兒,卻不惹他見怪?你兩個且牽了馬,還轉石屏前立等片時,待老孫進去打聽打聽,察個有無虛實,卻好行事。”沙僧聽說,大喜道:“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細,果然急處從寬。”他二人牽馬回頭。
孫大聖顯個神通,撚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蜜蜂兒,真個輕巧!你看他:
翅薄隨風軟,腰輕映日纖。嘴甜曾覓蕊,尾利善降蟾。
釀蜜功何淺,投衙禮自謙。如今施巧計,飛舞入門簷。
行者自門瑕處鑽將進去,飛過二層門裏,隻見正當中花亭子上端坐著一個女怪,左右列幾個彩衣繡服、丫髻兩揫丫髻兩揫(jiū):兩髻形狀如“丫”字,分梳兩邊。揫應為鬏字。的女童,都歡天喜地,正不知講論什麼。這行者輕輕的飛上去,釘在那花亭槅子上,側耳才聽,又見兩個總角蓬頭女子,捧兩盤熱騰騰的麵食,上亭來道:“奶奶,一盤是人肉餡的葷饃饃,一盤是鄧沙餡的素饃饃。”那女怪笑道:“小的們,攙出唐禦弟來。”幾個彩衣繡服的女童走向後房,把唐僧扶出。那師父麵黃唇白,眼紅淚滴。行者在暗中嗟歎道:“師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蔥十指纖纖,扯住長老道:“禦弟寬心。我這裏雖不是西梁女國的宮殿,不比富貴奢華,其實卻也清閑自在,正好念佛看經。我與你做個道伴兒,真個是百歲和諧也。”三藏不語。那怪道:“且休煩惱。我知你在女國中赴宴之時,不曾進得飲食。這裏葷素麵飯兩盤,憑你受用些兒壓驚。”三藏沉思默想道:“我待不說話,不吃東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還是人身,行動以禮;此怪乃是妖神,恐為加害,奈何?……我三個徒弟,不知我困陷在於這裏,倘或加害,卻不枉丟性命?……”以心問心,無計所奈,隻得強打精神開口道:“葷的何如?素的何如?”女怪道:“葷的是人肉餡饃饃,素的是鄧沙餡饃饃。”三藏道:“貧僧吃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熱茶來,與你家長爺爺吃素饃饃。”一女童果捧著香茶一盞,放在長老麵前。那怪將一個素饃饃劈破,遞與三藏。三藏將個葷饃饃囫圇遞與女怪。女怪笑道:“禦弟,你怎麼不劈破與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葷。”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葷,怎麼前日在子母河邊吃水高水高:諧音“水糕”。暗指唐僧喝子母河水懷孕事。,今日又吃鄧沙餡?”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餡馬行遲。”行者在槅子眼聽著兩個言語相攀,恐怕師父亂了真性,忍不住現了本相,掣鐵棒喝道:“孽畜無禮!”那女怪見了,口噴一道煙光,把花亭子罩住,叫:“小的們,收了禦弟!”他卻拿一柄三股鋼叉跳出亭門,罵道:“潑猴憊賴!怎麼敢私入吾家,偷窺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這大聖使鐵棒架住,且戰且退。
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見他兩個爭持,慌得八戒將白馬牽過道:“沙僧,你隻管看守行李、馬匹,等老豬去幫打幫打。”好呆子,雙手舉鈀,趕上前叫道:“師兄靠後,讓我打這潑賤!”那怪見八戒來,他又使個手段,呼了一聲,鼻中出火,口內生煙,把身子抖了一抖,三股叉飛舞衝迎。那女怪也不知有幾隻手,沒頭沒臉的滾將來。這行者與八戒兩邊攻住。那怪道:“孫悟空,你好不識進退!我便認得你,你是不認得我。你那雷音寺裏佛如來也還怕我哩。量你這兩個毛人,到得那裏!都上來,一個個仔細看打!”這一場怎見得好戰:
女怪威風長,猴王氣概興。天蓬元帥爭功績,亂舉釘鈀要顯能。那一個手多叉緊煙光繞,這兩個性急兵強霧氣騰。女怪隻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陰陽不對相持鬥,各逞雄才恨苦爭。陰靜養榮思動動,陽收息衛愛清清。致令兩處無和睦,叉鈀鐵棒賭輸贏。這個棒有力,鈀更能,女怪鋼叉丁對丁。毒敵山前三不讓,琵琶洞外兩無情。那一個喜得唐僧諧鳳侶,這兩個必隨長老取真經。驚天動地來相戰,隻殺得日月無光星鬥更!
三個鬥罷多時,不分勝負。那女怪將身一縱,使出個倒馬毒樁倒馬毒樁:這裏喻蠍子用尾尖螯人。,不覺的把大聖頭皮上紮了一下。行者叫聲“苦啊!”忍耐不得,負痛敗陣而走。八戒見事不諧,拖著鈀撤身而退。那怪得了勝,收了鋼叉。
行者抱頭,皺眉苦麵,叫聲“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問道:“哥哥,你怎麼正戰到好處,卻就叫苦連天的走了?”行者抱著頭,隻叫:“疼!疼!疼!”沙僧道:“想是你頭風發了?”行者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道:“哥哥,我不曾見你受傷,卻頭疼,何也?”行者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與他正然打處,他見我破了他的叉勢,他就把身子一縱,不知是件什麼兵器,著我頭上紮了一下,就這般頭疼難禁。故此敗了陣來。”八戒笑道:“隻這等靜處常誇口,說你的頭是修煉過的。卻怎麼就不禁這一下兒?”行者道:“正是。我這頭自從修煉成真,盜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鬧天宮時,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二十八宿押赴鬥牛宮外處斬,那些神將使刀斧錘劍、雷打火燒;及老子把我安於八卦爐,鍛煉四十九日,俱未傷損。今日不知這婦人用的是什麼兵器,把老孫頭弄傷也!”沙僧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道:“不破!不破!”八戒道:“我去西梁國討個膏藥你貼貼。”行者道:“又不腫不破,怎麼貼得膏藥?”八戒笑道:“哥呀,我的胎前產後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個腦門癰了。”沙僧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傷了頭,師父又不知死活,怎的是好?”
行者哼道:“師父沒事。我進去時,變作蜜蜂兒飛入裏麵,見那婦人坐在花亭子上。少頃,兩個丫鬟捧兩盤饃饃:一盤是人肉餡,葷的;一盤是鄧沙餡,素的。又著兩個女童扶師父出來,吃一個壓驚,又要與師父做什麼道伴兒。師父始初不與那婦人答話,也不吃饃饃;後見他甜言美語,不知怎麼,就開口說話,卻說吃素的。那婦人就將一個素的劈開,遞與師父。師父將個囫圇葷的遞與那婦人。婦人道:‘怎不劈破?’師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葷。’那婦人道:‘既不破葷,前日怎麼在子母河邊飲水高,今日又好吃鄧沙餡?’師父不解其意,答他兩句道:‘水高船去急,沙餡馬行遲。’我在槅子上聽見,恐怕師父亂性,便就現了原身,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噴出煙霧,叫‘收了禦弟’,就掄鋼叉,與老孫打出洞來也。”沙僧聽說,咬指道:“這潑賤也不知從哪裏就隨將我們來,把上項事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