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勸解處,隻見後麵走出一個婆婆,攜著五六歲的一個小孩兒,道:“爺爺,為何這般驚恐?”老者才叫:“媽媽,看茶來。”那婆婆真個丟了孩兒,入裏麵捧出二盅茶來。茶罷,三藏卻轉下來,對婆婆作禮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才到貴處,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個徒弟貌醜,老家長見了虛驚也。”婆婆道:“見貌醜的就這等虛驚,若見了老虎豺狼,卻怎麼好?”老者道:“媽媽呀,人麵醜陋還可,隻是言語一發嚇人。我說他像夜叉、馬麵、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孫子,夜叉是他重孫,馬麵是他玄孫。我聽此言,故然悚懼。”三藏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孫悟空;像馬麵的,是我二徒豬悟能;像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淨。他們雖是醜陋,卻也秉教沙門,皈依善果,不是什麼惡魔毒怪,怕他怎麼?”

公婆兩個聞說他名號、皈正沙門之言,卻才定性回驚,叫:“請來,請來。”長老出門叫來,又吩咐道:“適才這老者甚惡你等。今進去相見,切勿抗禮,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師兄撒潑。”行者笑道:“不是嘴長、耳大、臉醜,便也是一個好男子。”沙僧道:“莫爭講,這裏不是那抓乖弄俏之處。且進去,且進去。”遂此把行囊、馬匹都到草堂上,齊同唱了個喏,坐定。

那媽媽兒賢慧,即便攜轉小兒,吩咐煮飯,安排一頓素齋他師徒吃了。漸漸晚了,又掌起燈來,都在草堂上閑敘。長老才問:“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楊。”又問年紀。老者道:“七十四歲。”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隻得一個。適才媽媽攜的是小孫。”長老:“請令郎相見拜揖。”老者道:“那廝不中拜。老拙命苦,養不著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點頭而歎:“可憐!可憐!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廝專生惡念,不務本等,專好打家截道,殺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黨。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

三藏聞說,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殺的就是也。”長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賢父母,何生惡逆兒!”行者近前道:“老官兒,似這等不良不肖、奸盜邪淫之子,連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尋他來打殺了罷。”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無以次人丁,縱是不才,一定還留他與老漢掩土。”沙僧與八戒笑道:“師兄,莫管閑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與我何幹?且告施主,見賜一束草兒,在那廂打鋪睡覺,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著沙僧到後園裏拿兩個稻草,叫他們在園中草團瓢草團瓢:小草屋、草舍。內安歇。行者牽了馬,八戒挑了行李,同長老俱到團瓢內安歇。不提。

卻說那夥賊內果有老楊的兒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兩個賊首,他們都四散逃生。約摸到四更時候,又結坐一夥,在門前打門。老者聽得門響,即披衣道:“媽媽,那廝們來也。”媽媽道:“既來,你去開門,放他來家。”老者方才開門,隻見那一夥賊都嚷道:“餓了!餓了!”這老楊的兒子忙入裏麵,叫起他妻來,打米煮飯;卻廚下無柴,往後園裏拿柴到廚房裏,問妻道:“後園裏白馬是那裏的?”其妻道:“是東土取經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頓晚齋,叫他在草團瓢內睡哩。”那廝聞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們,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裏也!”眾賊道:“那個冤家?”那廝道:“卻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來我家借宿,現睡在草團瓢裏。”眾賊道:“卻好!卻好!拿住這些禿驢,一個個剁成肉醬,一則得那行囊、白馬,二來與我們頭兒報仇!”那廝道:“且莫忙。你們且去磨刀,等我煮飯熟了,大家吃飽些,一齊下手。”真個那些賊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

那老兒聽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後園,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廝領眾來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圖害。我老拙念你遠來,不忍傷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後門出去罷!”三藏聽說,戰兢兢的叩頭謝了老者,即喚八戒牽馬,沙僧挑擔,行者拿了九環錫杖。老者開後門,放他去了,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

卻說那廝們磨快了刀槍,吃飽了飯食,時已五更天氣,一齊來到園中看處,卻不見了。即忙點燈著火。尋夠多時,四無蹤跡,但見後門開著,都道:“從後門走了!走了!”發一聲喊:“趕將上拿來!”一個個如飛似箭,直趕到東方日出,卻才望見唐僧。那長老忽聽得喊聲,回頭觀看,後麵有二三十人,槍刀簇簇而來。便叫:“徒弟啊,賊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來!”三藏勒馬道:“悟空,切莫傷人,隻嚇退他便罷。”行者那肯聽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哪裏去?”眾賊罵道:“禿廝無禮!還我大王的命來!”那廝們圈子陣把行者圍在中間,舉起刀槍亂砍亂搠。這大聖把金箍棒晃一晃,碗來粗細,把那夥賊打得星落雲散,湯著的就死,挽著的就亡;磕著的骨折,擦著的皮傷,乖些的跑脫幾個,癡些的都見閻王!

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的放馬奔西。豬八戒與沙和尚緊隨鞭鐙而去。行者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那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那賊哼哼的告道:“爺爺,那穿黃的是!”行者上前,奪過刀來,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鐵棒,拽開雲步,趕到唐僧馬前,提著頭道:“師父,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慌得跌下馬來,罵道:“這潑猢猻嚇殺我也!快拿過!快拿過!”八戒上前,將人頭一腳踢下路旁,使釘鈀築些土蓋了。

沙僧放下擔子,攙著唐僧道:“師父請起。”那長老在地下正了性,口中念起緊箍兒咒來,把個行者勒得耳紅麵赤,眼脹頭昏,在地下打滾,隻叫:“莫念!莫念!”那長老念夠有十餘遍,還不住口。行者翻筋鬥,豎蜻蜓,疼痛難禁,隻叫:“師父饒我罪罷!有話便說。莫念!莫念!”三藏卻才住口道:“沒話說,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罷。”行者忍疼磕頭道:“師父,怎的就趕我去耶?”三藏道:“你這潑猴,凶惡太甚,不是個取經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兩個賊頭,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賜齋借宿,又蒙他開後門放我等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無幹,也不該就梟他首;況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性命,傷了天地多少和氣。屢次勸你,更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隻叫:“莫念,莫念!我去也!”說聲去,一路筋鬥雲,無影無蹤,遂不見了。咦!這正是:

心有凶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

畢竟不知那大聖投向何方,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十七回真行者落伽山訴苦假猴王水簾洞謄文第五十七回真行者落伽山訴苦假猴王水簾洞謄文第 五 十 七 回真行者落伽山訴苦假猴王水簾洞謄文卻說孫大聖惱惱悶悶,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簾洞,恐本洞小妖見笑,笑我出乎爾反乎爾,不是個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宮,又恐天宮內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島,卻又羞見那三島諸仙;欲待要奔龍宮,又不伏氣求告龍王。真個是無依無倚,苦自忖量道:“罷!罷!罷!我還去見我師父,還是正果。”

遂按下雲頭,徑至三藏馬前侍立道:“師父,恕弟子這遭,向後再不敢行凶,一一受師父教誨。千萬還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見了,更不答應,兜住馬,即念緊箍兒咒,顛來倒去,又念有二十餘遍,把大聖咒倒在地,箍兒陷在肉裏有一寸來深淺,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來纏我怎的?”行者隻叫:“莫念!莫念!我是有處過日子的,隻怕你無我去不得西天。”三藏發怒道:“你這猢猻殺生害命,連累了我多少,如今實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幹你事!快走,快走,遲了些兒,我又念真言,這番決不住口,把你腦漿都勒出來哩!”大聖疼痛難忍,見師父更不回心,沒奈何,隻得又駕筋鬥雲,起到空中。忽然省悟道:“這和尚負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訴觀音菩薩去來。”

好大聖,撥回筋鬥,哪消一個時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見木叉行者迎麵作禮道:“大聖何往?”行者道:“要見菩薩。”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見善財童子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告菩薩。”善財聽見一個“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兒!還像當時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薩是個大慈大悲、大願大乘、救苦救難、無邊無量的聖善菩薩,有甚不是處,你要告他?”行者滿懷悶氣,一聞此言,心中怒發,“咄”的一聲,把善財童子喝了個倒退,道:“這個背義忘恩的小畜生,著實愚魯!你那時節作怪成精,我請菩薩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這等極樂長生,自在逍遙,與天同壽,還不拜謝老孫,轉倒這般侮慢!我是有事來告求菩薩,卻怎麼說我刁嘴要告菩薩?”善財陪笑道:“還是個急猴子。我與你作笑耍子,你怎麼就變臉了?”

正講處,隻見白鸚哥飛來飛去,知是菩薩呼喚,木叉與善財遂向前引導,引導至寶蓮台下。行者望見菩薩,倒身下拜,止不住淚如泉湧,放聲大哭。菩薩叫木叉與善財扶起,道:“悟空,有甚傷感之事,明明說來。莫哭,莫哭,我與你救苦消災也。”行者垂淚再拜道:“當年弟子為人,曾受那個氣來?自蒙菩薩解脫天災,秉教沙門,保護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經,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裏奪脆骨、蛟龍背上揭生鱗。隻指望歸真正果,洗業除邪。怎知那長老背義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緣,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薩道:“且說那皂白原因來我聽。”行者即將那打殺草寇前後始終,細陳了一遍。卻說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緊箍兒咒,趕他幾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特來告訴菩薩。菩薩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為僧,決不輕傷性命。似你有無量神通,何苦打死許多草寇?草寇雖是不良,到底是個人身,不該打死。比那妖禽怪獸、鬼魅精魔不同。那個打死,是你的功績;這人身打死,還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師父。據我公論,還是你的不善。”

行者噙淚叩首道:“縱是弟子不善,也當將功折罪,不該這般逐我。萬望菩薩舍大慈悲,將鬆箍兒咒念念,褪下金箍,交還與你,放我仍往水簾洞逃生去罷。”菩薩笑道:“緊箍兒咒,本是如來傳我的。當年差我上東土尋取經人,賜我三件寶貝,乃是錦襴袈沙、九環錫杖、金、緊、禁三個箍兒。秘授與咒語三篇,卻無什麼鬆箍兒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辭菩薩去也。”菩薩道:“你辭我往那裏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來,求念鬆箍兒咒去也。”菩薩道:“你且住,我與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隻這樣不祥也夠了。”菩薩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

好菩薩,端坐蓮台,運心三界,慧眼遙觀,遍周宇宙,霎時間開口道:“悟空,你那師父頃刻之際就有傷身之難,不久便來尋你。你隻在此處,待我與唐僧說,叫他還同你去取經,了成正果。”孫大聖隻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於寶蓮台下。不提。

卻說唐長老自趕回行者,叫八戒引馬,沙僧挑擔,連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裏遠近,三藏勒馬道:“徒弟,自五更時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馬溫著了氣惱,這半日饑又饑,渴又渴,哪個去化些齋來我吃?”八戒道:“師父且請下馬,等我看可有鄰近的莊村,化齋去也。”三藏聞言,滾下馬來。呆子縱起雲頭,半空中仔細觀看,一望盡是山嶺,莫想有個人家。八戒按下雲來,對三藏道:“卻是沒處化齋。一望之間,全無莊舍。”三藏道:“既無化齋之處,且得些水來解渴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澗下取些水來。”沙僧即取缽盂遞與八戒。八戒托著缽盂,駕起雲霧而去。那長老坐在路旁,等夠多時,不見回來,可憐口幹舌苦難熬。有詩為證。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