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呆子,抖擻威風,舉鈀照門一築,忽辣的一聲,將那石崖連門築倒了一邊。慌得那女童忙報:“爺爺!不知甚人把前門都打壞了!”牛王方跑進去,喘噓噓的,正告訴羅刹女與孫行者奪扇子賭鬥之事,聞報,心中大怒。就口中吐出扇子,遞與羅刹女。羅刹女接扇在手,滿眼垂淚道:“大王,把這扇子送與那猢猻,叫他退兵去罷。”牛王道:“夫人啊,物雖小而恨則深。你且坐著,等我再和他比並去來。”那魔重整披掛,又選兩口寶劍,走出門來。正遇著八戒使鈀築門,老牛更不打話,掣劍劈臉便砍。八戒舉鈀迎著,向後倒退了幾步,出門來,早有大聖掄棒當頭。那牛魔即駕狂風,跳離洞府,又都在那翠雲山上相持。眾多神四麵圍繞,土地兵左右攻擊。這一場,又好殺哩:

雲迷世界,霧罩乾坤。颯颯陰風砂石滾,巍巍怒氣海波渾。重磨劍二口,覆掛甲全身。結冤深似海,懷恨越生嗔。你看齊天大聖因功績,不講當年老故人。八戒施威求扇子,眾神護法捉牛君。牛王雙手無停息,左遮右擋弄精神。隻殺得那過鳥難飛皆斂翅,遊魚不躍盡潛鱗;鬼泣神嚎天地暗,龍愁虎怕日光昏!

那牛王拚命捐軀,鬥經五十餘合,抵敵不住,敗了陣,往北就走。早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廣大潑法金剛阻住,喝道:“牛魔,你往那裏去?我等乃釋迦牟尼佛祖差來,布列天羅地網,至此擒汝也!”正說間,隨後有大聖、八戒、眾神趕來。那魔王慌轉身向南走,又撞著峨眉山清涼洞法力無量勝至金剛擋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腳軟,急抽身往東便走。卻逢著須彌山摩耳崖毗盧沙門大力金剛迎住,道:“你老牛何往?我蒙如來密令,叫來捕獲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著昆侖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金剛敵住,喝道:“這廝又將安走?我領西天大雷音寺佛老親言,在此把截,誰放你也?”那老牛心驚膽戰,悔之不及。見那四麵八方都是佛兵天將,真個似羅網高張,不能脫命。正在愴惶之際,又聞得行者帥眾趕來,他就駕雲頭,望上便走。

卻好有托塔李天王並哪吒太子,領魚肚藥叉、巨靈神將幔住空中,叫道:“慢來!慢來!吾奉玉帝旨意,特來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搖身一變,還變做一隻大白牛,使兩隻鐵角去觸天王。天王使刀來砍。隨後孫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厲聲高叫:“大聖,衣甲在身,不能為禮。愚父子昨日見佛如來,發檄奏聞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孫大聖難伏牛魔王。玉帝傳旨,特差我父王領眾助力。”行者道:“這廝神通不小,又變作這等身軀,卻怎奈何?”太子笑道:“大聖勿疑,你看我擒他。”

這太子即喝一聲“變!”變得三頭六臂,飛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斬妖劍望頸項上一揮,不覺得把個牛頭斬下。天王收刀,卻才與行者相見。那牛王腔子裏又鑽出一個頭來,口吐黑氣,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劍,頭落處,又鑽出一個頭來。一連砍了十數劍,隨即長出十數個頭。哪吒取出火輪兒掛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燒得張狂哮吼,搖頭擺尾。才要變化脫身,又被托塔天王將照妖鏡照住本像,騰那不動,無計逃生,隻叫“莫傷我命!情願歸順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來!”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處收著哩。”

哪吒見說,將縛妖索子解下,挎在他那頸項上,一把拿住鼻頭,將索穿在鼻孔裏,用手牽來。孫行者卻會聚了四大金剛、六丁六甲、護教伽藍、托塔天王、巨靈神將並八戒、土地、陰兵,簇擁著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道:“夫人,將扇子出來,救我性命!”羅刹聽叫,急卸了釵環,脫了色服,挽青絲如道姑,穿縞素似比丘,雙手捧那柄丈二長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門;又見有金剛眾聖與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頭禮拜道:“望菩薩饒我夫妻之命,願將此扇奉承孫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眾共駕祥雲,徑回東路。

卻說那三藏與沙僧,立一會,坐一會,盼望行者,許久不回,何等憂慮!忽見祥雲滿空,瑞光滿地,飄飄馥馥,蓋眾神行將近。這長老害怕道:“悟淨,那壁廂是誰神兵來也?”沙僧認得道:“師父啊,那是四大金剛、金頭揭諦、六甲六丁、護教伽藍與過往眾神。牽牛的是哪吒三太子,拿鏡的是托塔李天王。大師兄執著芭蕉扇,二師兄並土地隨後,其餘的都是護衛神兵。”三藏聽說,換了毗盧帽,穿了袈裟,與悟淨拜迎眾聖,稱謝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勞列位尊聖臨凡也!”四大金剛道:“聖僧喜了,十分功行將完。吾等奉佛旨差來助汝,汝當竭力修持,勿得須臾怠惰。”三藏叩齒叩頭,受身受命。

孫大聖執著扇子,行近山邊,盡氣力揮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行者喜喜歡歡,又扇一扇,隻聞得習習瀟瀟,清風微動;第三扇,滿天雲漠漠,細雨落霏霏。有詩為證。詩曰:

火焰山遙八百程,火光大地有聲名。

火煎五漏丹難熟,火燎三關道不清。

時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將助神功。

牽牛歸佛休顛劣,水火相聯性自平。

此時三藏解燥除煩,清心了意。四眾皈依,謝了金剛,各轉寶山。六丁六甲,升空保護。過往神祇四散。天王、太子牽牛徑歸佛地回繳。隻有本山土地,押著羅刹女,在旁伺候。

行者道:“那羅刹,你不走路,還立在此等甚?”羅刹跪道:“萬望大聖垂慈,將扇子還了我罷。”八戒喝道:“潑賤人,不知高低!饒了你的性命,就夠了,還要討什麼扇子?我們拿過山去,不會賣錢買點心吃?費了這許多精神力氣,又肯與你?雨蒙蒙的,還不回去哩!”羅刹再拜道:“大聖原說扇息了火還我。今此一場,誠悔之晚矣。隻因不倜儻不倜儻(tìtǎnɡ):倜儻:豪爽而無拘束的樣子。這裏引申為不爽快。,致令勞師動眾。我等也修成人道,隻是未歸正果。現今真身現像歸西,我再不敢妄作。願賜本扇,重立自新,修身養命去也。”土地道:“大聖,趁此女深知熄火之法,斷絕火根,還他扇子,小神居此苟安,拯救這方生民,求些血食,誠為恩便。”行者道:“我當時問著鄉人說:‘這山搧熄火,隻收得一年五穀,便又火發。’如何治得除根?”羅刹道:“要是斷絕火根,隻消連搧四十九扇,永遠再不發了。”

行者聞言,執扇子,使盡筋力,望山頭連搧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淙。果然是寶貝:有火處下雨,無火處天晴。他師徒們立在這無火處,不遭雨濕。坐了一夜,次早才收拾馬匹、行李,把扇子還了羅刹。又道:“老孫若不與你,恐人說我言而無信。你將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饒你去罷!”那羅刹接了扇子,念個咒語,捏做個杏葉兒,噙在口裏。拜謝了眾聖,隱姓修行——後來也得了正果,經藏中萬古流名。羅刹、土地俱感激謝恩,隨後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著三藏前進,真個是身體清涼,足下滋潤。誠所謂:

坎離既濟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

畢竟不知幾年才回東土,且聽下回分解。第六十二回滌垢洗心惟掃塔縛魔歸正乃修身第六十二回滌垢洗心惟掃塔縛魔歸正乃修身第 六 十 二 回滌垢洗心惟掃塔縛魔歸正乃修身十二時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萬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縱火光愁。水火調停無損處,五行聯絡如鉤。陰陽和合上雲樓,乘鸞登紫府,跨鶴赴瀛洲。

這一篇詞,牌名《臨江仙》。單道唐三藏師徒四眾,水火既濟,本性清涼,借得純陰寶扇,扇熄燥火遙山。不一日行過了八百之程,師徒們散誕散誕:舒散。逍遙,向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時序,見了些:

野菊殘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納禾稼,處處食香羹。平林木落遠山現,曲澗霜濃幽壑清。應鍾氣,閉蟄營,純陰陽,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憐晴。地氣下降,天氣上升。虹藏不見影,池沼漸生冰。懸崖掛索藤花敗,鬆竹凝寒色更青。

四眾行夠多時,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廂樓閣崢嶸,是個什麼去處?”行者抬頭觀看,乃是一座城池。真個是:

龍蟠形勢,虎踞金城。四垂華蓋近,百轉紫墟平。玉石橋欄排巧獸,黃金台座列賢明。真個是神洲都會,天府瑤京。萬裏邦畿固,千年帝業隆。蠻夷拱服君恩遠,海嶽朝元聖會盈。禦階潔淨,輦路清寧。酒肆歌聲鬧,花樓喜氣生。未央宮外長春樹,應許朝陽彩鳳鳴。

行者道:“師父,那座城池是一國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城,縣有縣城,怎麼就見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與府縣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麵有十數座門,周圍有百十餘裏,樓台高聳,雲霧繽紛。非帝京邦國,何以有此壯麗?”沙僧道:“哥哥眼明,雖識得是帝王之處,卻喚做什麼名色?”行者道:“又無牌匾旌號,何以知之?須到城中詢問,方可知也。”

長老策馬,須臾到門。下馬過橋,進門觀看,隻見六街三市,貨殖通財;又見衣冠隆盛,人物豪華。正行時,忽見有十數個和尚,一個個披枷戴鎖,沿門乞化,著實的藍縷不堪。三藏歎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叫:“悟空,你上前去問他一聲,為何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是那寺裏的?為甚事披枷戴鎖?”眾僧跪倒道:“爺爺,我等是金光寺負屈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眾僧道:“轉過隅頭隅頭:角落。就是。”行者將他帶在唐僧前,問道:“怎生負屈,你說我聽。”眾僧道:“爺爺,不知你們是那方來的,我等似有些麵善。不敢在此奉告,請到荒山,具說苦楚。”長老道:“也是。我們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細詢問緣由。”同至山門,門上橫寫七個金字,“敕建護國金光寺”。師徒們進得門來觀看,但見那:

古殿香燈冷,虛廊葉掃風。淩雲千尺塔,養性幾株鬆。滿地落花無客過,簷前蛛網任攀籠。空架鼓,枉懸鍾,繪壁塵多彩像朦。講座幽然僧不見,禪堂靜矣鳥常逢。淒涼堪歎息,寂寞苦無窮。佛前雖有香爐設,灰冷花殘事事空。

三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淚。眾僧們頂著枷鎖,將正殿推開,請長老上殿拜佛。長老進殿,奉上心香,叩齒三咂。卻轉於後麵,見那方丈簷柱上又鎖著六七個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見。及到方丈,眾僧俱來叩頭,問道:“列位老爺像貌不一,可是東土大唐來的麼?”行者笑道:“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們正是。你怎麼認得?”眾僧道:“爺爺,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隻是痛負了屈苦,無處分明,日逐家隻是叫天叫地。想是驚動天神,昨日夜間,各人都得一夢,說有個東土大唐來的聖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見老爺這般異像,故認得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你這裏是何地方?有何冤屈?”眾僧跪告:“爺爺,此城名喚祭賽國,乃西邦大去處。當年有四夷朝貢:南,月陀國;北,高昌國;東,西梁國;西,本缽國。年年進貢美玉明珠、嬌妃駿馬。我這裏不動幹戈,不去征討,他那裏自然拜為上邦。”三藏道:“既拜為上邦,想是你這國王有道,文武賢良。”眾僧道:“爺爺,文也不賢,武也不良,國君也不是有道。我這金光寺,自來寶塔上祥雲籠罩,瑞靄高升,夜放霞光,萬裏有人曾見;晝噴彩氣,四國無不同瞻。故此以為天府神京,四夷朝貢。隻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時,下了一場血雨。天明時,家家害怕,戶戶生悲。眾公卿奏上國王,不知天公甚事見責。當時延請道士打醮、和尚看經,答天謝地。誰曉得我這寺裏黃金寶塔汙了,這兩年外國不來朝貢。我王欲要征伐,眾臣諫道我寺裏僧人偷了塔上寶貝,所以無祥雲瑞靄,外國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贓官將我僧眾拿了去,千般拷打,萬樣追求。當時我這裏有三輩和尚,前兩輩已被拷打不過,死了;如今又捉我輩,問罪枷鎖。老爺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盜取塔中之寶?萬望爺爺憐念,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廣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聞言,點頭歎道:“這樁事暗昧難明。一則是朝廷失政,二來是汝等有災。既然天降血雨,汙了寶塔,那時節何不啟本奏君,致令受苦?”眾僧道:“爺爺,我等凡人,怎知天意?況前輩俱未辨得,我等如何處之?”三藏道:“悟空,今日甚時分了?”行者道:“有申時前後。”三藏道:“我欲麵君倒換關文,奈何這眾僧之事不得明白,難以對君奏言。我當時離了長安,在法門寺裏立願:上西方逢廟燒香,遇寺拜佛,見塔掃塔。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寶塔之累。你與我辦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掃掃,即看這汙穢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訪著端的,方好麵君奏言,解救他們這苦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