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聞言及此,不覺對功曹滴淚道:“我如今愧上天宮,羞臨海藏;怕問菩薩之原由,愁見如來之玉像!才拿去者,乃真武師相之龜、蛇、五龍眾聖。叫我再無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大聖寬懷。小神想起一處精兵,請來斷然可降。適才大聖至武當,是南贍部洲之地。這支兵也在南贍部洲盱眙山蟲賓城,即今泗州泗州:州名。北周末改安州置。治所在宿預(今江蘇宿遷東南),唐開元時移治臨淮(今泗洪東南,盱眙對岸)。是也,那裏有個大聖國師王菩薩,神通廣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喚名小張太子;還有四大神將,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若去請他,他來施恩相助,準可捉怪救師也。”行者心喜道:“你且去保護師父,勿令傷他,待老孫去請也。”
行者縱起筋鬥雲,躲離怪處,直奔盱眙山。不一日,早到。細觀,真好去處:
南近江津,北臨淮水。東通海嶠,西接封浮。山頂上有樓觀崢嶸,山凹裏有澗泉浩湧。嵯峨怪石,槃秀喬鬆。百般果品應時新,千樣花枝迎日放。人如蟻陣往來多,船似雁行歸去廣。上邊有瑞岩觀、東嶽宮、五顯祠、龜山寺,鍾韻香煙衝碧漢;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園,山光樹色映蟲賓城。白雲橫不度,幽鳥倦還鳴。說甚泰嵩衡華秀,此間仙景若蓬瀛。
大聖點玩不盡,徑過了淮河,入蟲賓城之內,到大聖禪寺山門外,又見那殿宇軒昂,長廊彩麗,有一座寶塔崢嶸。真是:
插雲倚漢高千丈,仰視金瓶透碧空。
上下有光凝宇宙,東西無影映簾櫳。
風吹寶鐸聞天樂,日映冰虯對梵宮。
飛宿靈禽時訴語,遙瞻淮水渺無窮。
行者且觀且走,直至二層門下。那國師王菩薩早已知之,即與小張太子出門迎迓。相見敘禮畢,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經,路上有個小雷音寺,那裏有個黃眉怪,假充佛祖。我師父不辨真偽,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將金鐃把我罩了。幸虧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鐃,與他賭鬥,又將一個布搭包兒,把天神、揭諦、伽藍與我師父、師弟盡皆裝了進去。我前去武當山請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龍、龜、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裝去。弟子無依無倚,故來拜請菩薩,大展威力,將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師父一難。取得經回,永傳中國,揚我佛之智慧,興般若之波羅也。”國師王道:“你今日之事,誠我佛教之興隆,理當親去;奈時值初夏,正淮水泛漲之時。新收了水猿大聖,那廝遇水即興,恐我去後,他乘空生頑,無神可治。今著小徒領四將和你去助力,煉魔收伏罷。”行者稱謝。即同四將並小張太子,又駕雲回小西天。
直至小雷音寺,小張太子使一條楮白槍,四大將掄四把錕鋘劍,和孫大聖上前罵戰。小妖又去報知,那妖王複帥群妖,鼓噪而出道:“猢猻!你今又請得何人來也?”說不了,小張太子指揮四將,上前喝道:“潑妖精!你麵上無肉,不認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那方小將,敢來與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聖國師王菩薩弟子,帥領四大神將,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這孩子有甚武藝,擅敢到此輕薄?”太子道:“你要知我武藝,等我道來:
祖居西土流沙國,我父原為沙國王。
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幹華蓋惡星妨。
因師遠慕長生訣,有分相逢舍藥方。
半粒丹砂祛病退,願從修行不為王。
學成不老同天壽,容顏永似少年郎。
也曾趕赴龍華會,也曾騰雲到佛堂。
捉霧拿風收水怪,擒龍伏虎鎮山場。
撫民高立浮屠塔,靜海深明舍利光。
楮白槍尖能縛怪,淡緇衣袖把妖降。
如今靜樂钅吳城內,大地揚名說小張。”
妖王聽說,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舍了國家,從那國師王菩薩,修的是什麼長生不老之術?隻好收捕淮河水怪。卻怎麼聽信孫行者誑謬之言,千山萬水,來此納命?看你可長生可不老也!”小張聞言,心中大怒,纏槍當麵便刺,四大將一擁齊攻,孫大聖使鐵棒上前又打。好妖精,公然不懼,掄著他那短軟狼牙棒,左遮右架,直挺橫衝。這場好殺:
小太子,楮白槍,四柄錕鋘劍更強。悟空又使金箍棒,齊心圍繞殺妖王。妖王其實神通大,不懼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寶,劍砍槍掄莫可傷。隻聽狂風聲吼吼,又觀惡氣混茫茫。那個有意思凡弄本事,這個專心拜佛取經章。幾番馳騁,數次張狂。噴雲霧,閉三光,奮怒懷嗔各不良。多時三乘無上法,致令百藝苦相將。
概眾爭戰多時,不分勝負,那妖精又解搭包兒。行者又叫:“列位仔細!”太子並眾等不知“仔細”之意。那怪“嘩”的一聲,把四大將與太子一搭包又裝將進去,隻是行者預先知覺走了。那妖王得勝回寺,又叫取繩捆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鎖。不提。
這行者縱筋鬥雲起在空中,見那怪回兵閉門,方才按下祥光,立於西山坡上,悵望悲啼道:“師父啊!我
自從秉教入禪林,感荷菩薩脫難深。
保你西來求大道,相同輔助上雷音。
隻言平坦羊腸路,豈料崔巍怪物侵。
百計千方難救你,東求西告枉勞心!”
大聖正當淒慘之時,忽見那西南上一朵彩雲墜地,滿山頭大雨繽紛。有人叫道:“悟空,認得我麼?”行者急走前看處,那個人:
大耳橫頤橫頤:胖臉。方麵相,肩查腹滿身軀胖。
一腔春意喜盈盈,兩眼秋波光蕩蕩。
敞袖飄然福氣多,芒鞋灑落精神壯。
極樂場中第一尊,南無彌勒笑和尚。
行者見了,連忙下拜道:“東來佛祖,那裏去?弟子失回避了。萬罪!萬罪!”佛祖道:“我此來,專為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爺盛德大恩。敢問那妖是那方怪物,何處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兒是件什麼寶貝?煩老爺指示指示。”佛祖道:“他是我麵前司磬的一個黃眉童兒。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會去,留他在宮看守,他把我這幾件寶貝拐來,假佛成精。那搭包兒是我的後天袋子,俗名喚做‘人種袋’。那條狼牙棒是個敲磬的槌兒。”行者聽說,高叫一聲道:“好個笑和尚!你走了這童兒,叫他誑稱佛祖,陷害老孫,未免有個家法不謹之過!”彌勒道:“一則是我不謹,走失人口;二則是你師徒們魔障未完,故此百靈下界,應該受難。我今來與你收他去也。”行者道:“這妖精神通廣大,你又無些兵器,何以收之?”彌勒笑道:“我在這山坡下,設一草庵,種一田瓜果在此,你去與他索戰。交戰之時,許敗不許勝,引他到我這瓜田裏。我別的瓜都是生的,你卻變做一個大熟瓜。他來定要瓜吃,我卻將你與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麼在內擺布他。那時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兒,裝他回去。”行者道:“此計雖妙,你卻怎麼認得變的熟瓜?他怎麼就肯跟我來此?”彌勒笑道:“我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豈不認得你?憑你變作甚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來耳。我卻教你一個法術。”行者道:“他斷然是以搭包兒裝我,怎肯跟來?有何法術可也?”彌勒笑道:“你伸手來。”行者即舒左手,遞將過去。彌勒將右手食指蘸著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中寫了一個“禁”字,叫他捏著拳頭,見妖精當麵放手,他就跟來。
行者攥拳,欣然領教。一隻手掄著鐵棒,直至山門外,高叫道:“妖魔,你孫爺爺又來了!可快出來,與你見個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問道:“他又領多少兵來叫戰?”小妖道:“別無甚兵,隻他一個。”妖王笑道:“那猴兒計窮力竭,無處求人,斷然送命來也。”隨又結束整齊,帶了寶貝,舉著那輕軟狼牙棒,走出門來叫道:“孫悟空,今番掙挫不得了!”行者罵道:“潑怪物!我怎麼掙挫不得?”妖王道:“我見你計窮力竭,無處求人,獨自個強來支持,如今拿住,再沒個什麼神兵救拔,此所以說你掙挫不得也。”行者道:“這怪不知死活!莫說嘴,吃吾一棒!”那妖王見他一隻手掄棒,忍不住笑道:“這猴兒,你看他弄巧,怎麼一隻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兒子,你禁不得我兩隻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著三五個,也打不過老孫這一隻手!”妖王聞言道:“也罷,也罷,我如今不使寶貝,隻與你實打,比個雌雄。”即舉狼牙棒,上前來鬥。孫行者迎著麵,把拳頭一放,雙手掄棒。那妖精著了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隻顧使棒來趕。行者虛晃一下,敗陣就走。那妖精直趕到西山坡下。
行者見有瓜田,打個滾,鑽入裏麵,即變做一個大熟瓜,又熟又甜。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卻趕至庵邊叫道:“瓜是誰人種的?”彌勒變作一個種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種的。”妖王道:“可有熟瓜麼?”彌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個熟的來,我解渴。”彌勒即把行者變的那瓜雙手遞與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過手,張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機會,一轂轆鑽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腳。抓腸蒯蒯(kuǎi):撓、抓、搔。腹,翻根頭,豎蜻蜓,任他在裏麵擺布。那妖精疼得傞牙俫嘴,眼淚汪汪,把一塊種瓜之地,滾得似個打麥之場,口中隻叫:“罷了!罷了!誰人救我一救!”彌勒卻現了本像,嘻嘻笑笑叫道:“孽畜!認得我麼?”那妖抬頭看見,慌忙跪倒在地,雙手揉著肚子,磕頭撞腦,隻叫:“主人公,饒我命罷!饒我命罷!再不敢了!”彌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後天袋兒,奪了他的敲磬槌兒,叫:“孫悟空,看我麵上,饒他命罷。”行者十分恨苦,卻又左一拳,右一腳,在裏麵亂掏亂搗。那怪萬分疼痛難忍,倒在地下。彌勒又道:“悟空,他也夠了,你饒他罷。”行者才叫:“你張大口,等老孫出來。”那怪雖是肚腹絞痛,還未傷心。俗語雲:“人未傷心不得死,花殘葉落是根枯。”他聽見叫張口,即便忍著疼,把口大張。行者方才跳出,現了本像,急掣棒還要打時,早被佛祖把妖精裝在袋裏,斜挎在腰間,手執著磬槌,罵道:“孽畜!金鐃偷了那裏去了?”那怪卻隻要憐生,在後天袋內哼哼唧唧的道:“金鐃是孫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鐃破,還我金來。”那怪道:“碎金堆在殿蓮台上哩。”
那佛祖提著袋子,執著磬槌,嘻嘻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尋金還我。”行者見此法力,怎敢違誤?隻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內,收取金碴。隻見那山門緊閉,佛祖使槌一指門開。入裏看時,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兩個,把五七百個小妖盡皆打死。各現原身,都是些山精樹怪、獸孽禽魔。佛祖將金收攢一處,吹口仙氣,念聲咒語,即時返本還原,複得金鐃一副。別了行者,駕祥雲,徑轉極樂世界。
這大聖卻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呆子吊了幾日,餓得慌了,且不謝大聖,卻就蝦著腰蝦(há)著腰:彎著腰。,跑到廚房尋飯吃。原來那怪正安排了午飯,因行者索戰,還未得吃。這呆子看見,即吃了半鍋,卻拿出兩缽頭叫師父、師弟們各吃了兩碗,然後才謝了行者。問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請祖師、龜、蛇,後請大聖借太子,並彌勒收降之事細陳了一遍。三藏聞言,謝之不盡,頂禮了諸天,道:“徒弟,這些神聖,困於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對老孫說,都在地窖之內。”叫:“八戒,我與你去解脫他等。”
那呆子得食力壯,抖擻精神,尋著他的釘鈀,即同大聖到後麵,打開地窖,將眾等解了繩,請出珍樓之下。三藏披袈裟,朝上一一拜謝。這大聖才送五龍、二將回武當,送小張太子與四將回蟲賓城,後送二十八宿歸天府,發放揭諦、伽藍各回境。師徒們卻寬住了半日,喂飽了白馬,收拾行囊,至次早登程。臨行時放上一把火,將那些珍樓、寶座、高閣、講堂俱盡燒為灰燼。這裏才:
無掛無牽逃難去,消災消障脫身行。
畢竟不知幾時才到大雷音,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