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聽得兩個言語相同,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雲頭,放聲大哭。叫道:“師父啊!

恨我欺天困網羅,師來救我脫沉屙。

潛心篤誌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

豈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勝境無緣到,氣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淒淒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幹,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隻是舍不得送去,卻叫我等來取。怎知道苦曆千山,今朝到此喪命!罷!罷!罷!老孫且駕個筋鬥雲,去見如來,備言前事。若肯把經與我送上東土,一則傳揚善果,二則了我等心願;若不肯與我,叫他把鬆箍兒咒念念,退下這個箍子,交還與他,老孫還歸本洞,稱王道寡,耍子兒去罷。”

好大聖,急翻身駕起筋鬥雲,徑投天竺。那裏消一個時辰?早望見靈山不遠。須臾間,按落雲頭,直至鷲峰之下。忽抬頭,見四大金剛擋住道:“那裏走?”行者施禮道:“有事要見如來。”當頭又有昆侖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金剛喝道:“這潑猴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為汝努力,今日麵見,全不為禮!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這裏比南天門不同,叫你進去出來,兩邊亂走!咄!還不靠開!”那大聖正是煩惱處,又遭此搶白,氣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驚動如來。

如來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寶蓮台上,與十八尊輪世的阿羅漢講經,即開口道:“孫悟空來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眾阿羅遵佛旨,兩路幢幡寶蓋,即出山門應聲道:“孫大聖,如來有旨相喚哩。”那山門口四大金剛卻才閃開路,讓行者前進。眾阿羅引至寶蓮台下,見如來倒身下拜,兩淚悲啼。如來道:“悟空,有何事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屢蒙教訓之恩,托庇在佛爺爺之門下,自歸正果,保護唐僧,拜為師範,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獅駝山獅駝洞獅駝城,有三個毒魔,乃獅王、象王、大鵬,把我師父捉將去,連弟子一概遭迍,都捆在蒸籠裏,受湯火之災。幸弟子脫逃,喚龍王救免。是夜偷出師等,不料災星難脫,複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聽,叵耐那魔十分狠毒,萬樣驍勇:把師父連夜夾生吃了,如今骨肉無存;又況師弟悟能、悟淨,見綁在那廂,不久性命亦皆傾矣。弟子沒及奈何,特地到此參拜如來。望大慈悲,將鬆箍咒兒念念,退下我這頭上箍兒,交還如來,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寬閑耍子去罷。”說未了,淚如泉湧,悲聲不絕。如來笑道:“悟空少得煩惱。那妖精神通廣大,你勝不得他,所以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麵,捶著胸膛道:“不瞞如來說,弟子當年鬧天宮、稱大聖,自為人以來,不曾吃虧,今番卻遭這毒魔之手!”

如來聞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認得他。”行者猛然失聲道:“如來!我聽見人講說,那妖精與你有親哩。”如來道:“這個刁猢猻!怎麼個妖精與我有親?”行者笑道:“不與你有親,如何認得?”如來道:“我慧眼觀之,故此認得。那老怪與二怪有主。”叫:“阿儺、迦葉,來!你兩個分頭駕雲,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賢來見。”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來道:“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說將起來,也是與我有些親處。”行者道:“親是父黨?母黨?”如來道:“自那混沌分時,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人,四十五裏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汙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大鵬與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親處。”行者聞言笑道:“如來,若這般比論,你還是妖精的外甥哩!”如來道:“那怪須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頭,啟上如來:“千萬望玉趾一降!”如來即下蓮台,同諸佛眾徑出山門。又見阿儺、迦葉引文殊、普賢來見。二菩薩對佛禮拜。如來道:“菩薩之獸,下山多少時了?”文殊道:“七日了。”如來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不知在那廂傷了多少生靈。快隨我收他去!”二菩薩相隨左右,同眾飛空。隻見那:

滿天縹緲瑞雲分,我佛慈悲降法門。

明示開天生物理,細言辟地化身文。

麵前五百阿羅漢,腦後三千揭諦神。

迦葉阿儺隨左右,普文菩薩殄妖氛。

大聖有此人情,請得佛祖與眾前來,不多時,早望見城池。行者報道:“如來,那放黑氣的乃是獅駝國也。”如來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與妖精交戰,許敗不許勝。敗上來,我自收他。”

大聖即按雲頭,徑至城上,腳踏著垛兒罵道:“潑孽畜!快出來與老孫交戰!”慌得那城樓上小妖急跳下城中報道:“大王,孫行者在城上叫戰哩。”老妖道:“這猴兒兩三日不來,今朝卻又叫戰,莫不是請了些救兵來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們都去看來。”三個魔頭各持兵器,趕上城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舉兵器一齊亂刺。行者掄鐵棒掣手相迎。鬥經七八回合,行者佯輸而走。那妖王喊聲大振,叫道:“那裏走!”大聖筋鬥一縱,跳上半空,三個精即駕雲來趕。行者將身一閃,藏在佛爺爺金光影裏,全然不見。隻見那過去、未來、見在的三尊佛像與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神布散左右,把那三個妖王圍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腳,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個地裏鬼,那裏請得個主人公來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懼。我們一齊上前,使槍刀搠倒如來,奪他那雷音寶刹!”這魔頭不識起倒,真個舉刀上前亂砍。卻被文殊、普賢念動真言,喝道:“這孽畜還不皈正,更待怎生!”嚇得老怪、二怪不敢撐持,丟了兵器,打個滾,現了本相。二菩薩將蓮花台拋在那怪的脊背上,飛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薩既收了青獅、白象,隻有那第三個妖魔不伏,騰開翅,丟了方天戟,扶搖直上,掄利爪要叼捉猴王。原來大聖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來情知此意,即閃金光,把那鵲巢貫頂之頭,迎風一晃,變做鮮紅的一塊血肉。妖精掄利爪叼他一下,被拂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飛不去,隻在佛頂上,不能遠遁,現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雕。即開口對佛應聲道:“如來,你怎麼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來道:“你在此處多生孽障,跟我去,有進益之功。”妖精道:“你那裏持齋把素,極貧極苦;我這裏吃人肉,受用無窮;你若餓壞了我,你有罪愆。”如來道:“我管四大部洲,無數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叫他先祭汝口。”那大鵬欲脫難脫,要走怎走?是以沒奈何,隻得皈依。

行者方才轉出,向如來叩頭道:“佛爺,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隻是沒了我師父也。”大鵬咬著牙恨道:“潑猴頭!尋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幾曾吃他?如今在那錦香亭鐵櫃裏不是?”行者聞言,忙叩頭謝了佛祖。佛祖不敢鬆放了大鵬,也隻叫他在光焰上做個護法,引眾回雲,徑歸寶刹。

行者卻按落雲頭,直入城裏。那城裏一個小妖兒也沒有了。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他見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尋著行李、馬匹,與他二人說:“師父不曾吃。都跟我來。”引他兩個徑入內院,找著錦香亭,打開門看,內有一個鐵櫃,隻聽得三藏有啼哭之聲。沙僧使降妖杖打開鐵鎖,揭開櫃蓋,叫聲:“師父。”三藏見了,放聲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到此尋著我也?”行者把上項事從頭至尾細陳了一遍。三藏感謝不盡。師徒們在那宮殿裏尋了些米糧,安排些茶飯,飽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經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勞總是虛。

畢竟這一去,不知幾時得麵如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比丘憐子遣陰神金殿識魔談道德第七十八回比丘憐子遣陰神金殿識魔談道德第 七 十 八 回比丘憐子遣陰神金殿識魔談道德一念才生動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

但憑洗滌無塵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掃退萬緣歸寂滅,蕩除千怪莫蹉跎。

管教跳出樊籠套,行滿飛升上大羅。

話說孫大聖用盡心機,請如來收了眾怪,解脫三藏師徒之難,離獅駝城西行。又經數月,早值冬天。但見那:

嶺梅將破玉,池水漸成冰。

紅葉俱飄落,青鬆色更新。

淡雲飛欲雪,枯草伏山平。

滿目寒光迥,陰陰透骨泠。

師徒們衝寒冒冷,宿雨餐風。正行間,又見一座城池。三藏問道:“悟空,那廂又是什麼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須要倒換關文;若是府州縣,徑過。”師徒言語未畢,早至城門之外。

三藏下馬,一行四眾進了月城,見一個老軍在向陽牆下偎風而睡。行者近前,搖他一下,叫聲:“長官。”那老軍猛然驚覺,麻麻糊糊的睜開眼,看見行者,連忙跪下磕頭,叫:“爺爺!”行者道:“你休胡驚作怪。我又不是什麼惡神,你叫‘爺爺’怎的?”老軍磕頭道:“你是雷公爺爺?”行者道:“胡說!吾乃東土去西天取經的僧人。適才到此,不知地名,問你一聲的。”那老軍聞言,卻才正了心,打個嗬欠爬起來,伸伸腰道:“長老,長老,恕小人之罪。此處地方,原喚比丘國,今改作小子城。”行者道:“國中有帝王否?”老軍道:“有,有,有。”行者卻轉身對唐僧道:“師父,此處原是比丘國,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既雲比丘,又何雲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個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無此理!無此理!我們且進去,到街坊上再問。”沙僧道:“正是。那老軍一則不知,二則被大哥嚇得胡說。且入城去詢問。”又入三層門裏,到通衢大市觀看,倒也衣冠濟楚,人物清秀。但見那:

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掛簾。

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

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隻為錢。

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師徒四眾牽著馬,挑著擔,在街市上行夠多時,看不盡繁華氣概,但隻見家家門口一個鵝籠。三藏道:“徒弟啊,此處人家,都將鵝籠放在門首,何也?”八戒聽說,左右觀之,果是鵝籠排列,五色彩緞遮幔。呆子笑道:“師父,今日想是黃道良辰,宜結婚姻會友,都行禮哩。”行者道:“胡談!那裏就家家都行禮?其間必有緣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臉醜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變化個兒去來。”

好大聖,撚著訣,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展開翅,飛近邊前,鑽進幔裏觀看,原來裏麵坐的是個小孩兒。再去第二家籠裏看,也是個小孩兒。連看八九家,都是個小孩兒,卻是男身,更無女子。有的坐在籠中頑耍,有的坐在裏邊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罷,現原身,回報唐僧道:“那籠裏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滿七歲,小者隻有五歲,不知何故。”三藏見說,疑思不定。

忽轉街見一衙門,乃金亭館驛。長老喜道:“徒弟,我們且進這驛裏去。一則問他地方,二則撒和馬匹,三則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進去耶。”四眾欣然而入。隻見那在官人果報與驛丞,接入門,各個相見。敘坐定,驛丞問:“長老自何方來?”三藏道:“貧僧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有關文理當照驗,權借高衙一歇。”驛丞即命看茶。茶畢,即辦支應,命當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稱謝,又問:“今日可得入朝見駕,照驗關文?”驛丞道:“今晚不能,須待明日早朝。今晚且於敝衙門寬住一宵。”少頃,安排停當,驛丞即請四眾同吃了齋供。又叫手下人打掃客房安歇。三藏感謝不盡。既坐下,長老道:“貧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煩為指示。貴處養孩兒,不知怎生看待?”驛丞道:“‘天無二日,人無二理。’養育孩童,父精母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漸成體相。豈有不知之理?”三藏道:“據尊言與敝邦無異。但貧僧進城時,見街坊人家,各設一鵝籠,都藏小兒在內。此事不明,故敢動問。”驛丞附耳低言道:“長老莫管他,莫問他,也莫理他說他。請安置,明早走路。”長老聞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問個明白。驛丞搖頭搖指,隻叫:“謹言!”三藏一發不放,執死定要問個詳細。驛丞無奈,隻得屏去一應在官人等,獨在燈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適所問鵝籠之事,乃是當今國主無道之事。你隻管問他怎的?”三藏道:“何為無道?必見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驛丞道:“此國原是比丘國,近有民謠,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樣,攜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歲,其女形容嬌俊,貌若觀音,進貢與當今。陛下愛其色美,寵幸在宮,號為美後。近來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全無正眼相覷,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體尪羸尪(wānɡ)羸:瘦弱。,飲食少進,命在須臾。太醫院檢盡良方,不能療治。那進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誥封,稱為國丈。國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壽。前者去十洲、三島采將藥來,俱已完備。但隻是藥引子利害:單用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煎湯服藥,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這些鵝籠裏的小兒,俱是選就的,養在裏麵。人家父母,懼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傳播謠言,叫做小兒城。此非無道而何?長老明早到朝,隻去倒換關文,不得言及此事。”言畢,抽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