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三藏硬著膽,走進二層門,見那鍾鼓樓俱倒了,隻有一口銅鍾紮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來是日久年深,上邊被雨淋白,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銅青:銅鏽。。三藏用手摸著鍾,高叫道:“鍾啊!你

也曾懸掛高樓吼,也曾鳴遠彩梁聲。也曾雞啼就報曉,也曾天晚送黃昏。不知化銅的道人歸何處,鑄銅匠作那邊存。想他二命歸陰府,他無蹤跡你無聲。”

長老高聲讚歎,不覺的驚動寺裏之人。那裏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爬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鍾上打將去。那鍾“當”的響了一聲,把個長老嚇了一跌;掙起身要走,又絆著樹根,撲的又是一跌。長老倒在地下,抬頭又叫道:“鍾啊!

貧僧正然感歎你,忽的丁當響一聲。

想是西天路上無人到,日久多年變作精。”

那道人趕上前,一把攙住道:“老爺請起。不幹鍾成精之事,卻才是我打得鍾響。”三藏抬頭,見他的模樣醜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尋常之人,我是大唐來的,我手下有降龍伏虎的徒弟。你若撞著他,性命難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爺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這寺裏侍奉香火的道人。卻才聽見老爺善言相讚,就欲出來迎接;恐怕是個邪鬼敲門,故此拾一塊斷磚,把鍾打一下壓驚,方敢出來。老爺請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險些兒嚇殺我也。你帶我進去。”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層門裏看處,比外邊甚是不同。但見那:

青磚砌就彩雲牆,綠瓦蓋成琉璃殿。黃金

裝聖像,白玉造階台。大雄殿上舞青光,毗盧

閣下生銳氣。文殊殿,結彩飛雲;輪藏堂,

描花堆翠。三簷頂上寶瓶尖,

五福樓中平繡蓋。千株翠竹

搖禪榻,萬種青鬆映佛門。

碧雲宮裏放金光,紫霧叢

中飄瑞靄。朝聞四野香

風遠,暮聽山高畫鼓鳴。

應有朝陽補破衲,豈無對月

了殘經?又隻見半壁燈光明

後院,一行香霧照中庭。

三藏見了,不敢進去,叫:

“道人,你這前邊十分狼狽,後

邊這等齊整,何也?”道人笑道:

“老爺,這山中多有妖邪強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陰就來寺裏藏身,被他把佛象推倒墊坐,木植搬來燒火。本寺僧人軟弱,不敢與他講論,因此把這前邊破房都舍與那些強人安歇,重新另化了些施主,蓋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來是如此。”

正行間,又見山門上有五個大字,乃“鎮海禪林寺”。才舉步足叉入門裏,忽見一個和尚走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絨錦帽,一對銅圈墜耳根。身著頗羅毛線服,一雙白眼亮如銀。手中搖著播郎鼓播郎鼓:一種長柄搖鼓,小的可作兒童玩具。,口念番經聽不真。三藏原來不認得,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門來,看見三藏眉清目秀,額闊頂平,耳垂肩,手過膝,好似羅漢臨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滿麵笑唏唏的與他撚手撚腳,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親近之意。攜至方丈中,行禮畢,卻問:“老師父何來?”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欽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取經者。適行至寶方天晚,特奔上刹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家裏養不住,才舍斷了出家;既做了佛門弟子,切莫說脫空之話。”三藏道:“我是老實話。”和尚道:“那東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內有精。像你這個單身,又生得嬌嫩,那裏像個取經的?”三藏道:“院主也見得是。貧僧一人,豈能到此?我有三個徒弟,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刹。”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現在山門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師父,你不知我這裏有虎狼、妖賊、鬼怪傷人,白日裏不敢遠出,未經天晚,就關了門戶。這早晚把人放在外邊!”叫:“徒弟,快去請將進來。”

有兩個小喇嘛兒跑出外去,看見行者,嚇了一跌;見了八戒,又是一跌;爬起來往後飛跑,道:“爺爺!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見,隻有三四個妖怪站在那門首也!”三藏問道:“怎麼模樣?”小和尚道:“一個雷公嘴,一個碓挺嘴,一個青臉獠牙。旁有一個女子,倒是個油頭粉麵。”三藏笑道:“你不認得。那三個醜的,是我徒弟;那一個女子,是我打鬆林裏救命來的。”那喇嘛道:“爺爺呀,這們好俊師父,怎麼尋這般醜徒弟?”三藏道:“他醜自醜,卻俱有用。你快請他進來;若再遲了些兒,那雷公嘴的有些闖禍,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他就打進來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戰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爺,唐老爺請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請便罷了,卻這般戰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見我們醜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們乃生成的,那個是好要醜哩?”行者道:“把那醜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個把嘴揣在懷裏,低著頭,牽著馬,沙僧挑著擔,行者在後麵,拿著棒,轄著那女子,一行進去。穿過了倒塌房廊,入三層門裏。拴了馬,歇了擔,進方丈中,與喇嘛僧相見,分了座次。那和尚入裏邊,引出七八十個小喇嘛來,見禮畢,收拾辦齋管待。正是:

積功須在慈悲念,佛法興時僧讚僧。

畢竟不知怎生離寺,且聽下回分解。第八十一回鎮海寺心猿知怪黑鬆林三眾尋師第八十一回鎮海寺心猿知怪黑鬆林三眾尋師第 八 十 一 回鎮海寺心猿知怪黑鬆林三眾尋師話表三藏師徒到鎮海禪林寺,眾僧相見,安排齋供。四眾食畢,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漸漸天昏,方丈裏點起燈來。眾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曆,二則是貪看那女子,都攢攢簇簇排列燈下。

三藏對那初見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離了寶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雙膝跪下。慌得長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請起。我問你個路程,你為何行禮?”那僧道:“老師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須費心。隻是眼下有件事兒不尷尬,一進門就要說,恐怕冒犯洪威;卻才齋罷,方敢大膽奉告。老師東來,路遙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隻是這位女菩薩不方便,不知請他那裏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說我師徒們有甚邪意。早間打黑鬆林過,撞見這個女子綁在樹上。小徒孫悟空不肯救她,是我發菩提心將他救了,到此隨院主送他那裏睡去。”那僧謝道:“既老師寬厚,請他到天王殿裏,就在天王爺爺身後安排個草鋪,叫他睡罷。”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時,眾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後睡去。長老就在方丈中,請眾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處都睡了,不敢離側,護著師父。漸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萬籟寧,天街寂靜斷人行。

銀河耿耿星光燦,鼓發譙樓譙樓:古時建築在城門上用以瞭望的樓。趲換更。

一宵晚話不提。及天明了,行者起來,叫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馬匹,卻請師父走路。此時長老還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聲“師父。”那師父把頭抬了一抬,又不曾答應得出。行者問:“師父,怎麼說?”長老呻吟道:“我怎麼這般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八戒聽說,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發熱。呆子笑道:“我曉得了。這是昨晚見沒錢的飯,多吃了幾碗,倒沁著頭睡,傷食了。”行者喝道:“胡說!等我問師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間,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風吹了。”行者道:“這還說的是。如今可走得路麼?”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麼上馬?但隻誤了路啊!”行者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隻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什麼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兄弟們都伏侍著師父,不覺的早盡午來昏又至,良宵才過又侵晨。

光陰迅速,早過了三日。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悟空,這兩日病體沉屙,不曾問得你,那個脫命的女菩薩,可曾有人送些飯與她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顧了自家的病著。”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來,取出我的紙、筆、墨,寺裏借個硯台來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長老道:“我要修一封書,並關文封在一處,你替我送上長安駕下,見太宗皇帝一麵。”行者道:“這個容易。我老孫別事無能,若說送書,人間第一。你把書收拾停當與我,我一筋鬥送到長安,遞與唐王,再一筋鬥轉將回來,你的筆硯還不幹哩。但隻是你寄書怎的?且把書意念念我聽,念了再寫不遲。”長老滴淚道:“我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