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沒計奈何,隻得入山找尋。行了有二十裏遠近,隻見那懸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瑤草馨香,紅杏碧桃豔麗。崖前古樹,霜皮溜雨四十圍;門外蒼鬆,黛色參天二千尺。雙雙野鶴,常來洞口舞清風;對對山禽,每向枝頭啼白晝。簇簇黃藤如掛索,行行煙柳似垂金。方塘積水,深穴依山。方塘積水,隱窮鱗未變的蛟龍;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亞神仙境,真是藏風聚氣巢。
行者見了,兩三步跳到門前看處,那石門緊閉,門上橫安著一塊石板,石板上有八個大字,乃“隱霧山折嶽連環洞”。行者道:“八戒,動手啊!此間乃妖精住處,師父必在他家也。”那呆子仗勢行凶,舉釘鈀盡力築將去,把他那石頭門築了一個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師父來!免得釘鈀築倒門,一家子都是了帳!”守門的小妖急急跑入,報道:“大王,闖出禍來了!”老怪道:“有甚禍?”小妖道:“門前有人把門打破,嚷道要師父哩!”老怪大驚道:“不知是那個尋將來也?”先鋒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門,從那打破的窟窿處歪著頭往外張,見是個長嘴大耳朵,即回頭高叫:“大王莫怕他!這個是豬八戒,沒甚本事,不敢無理;他若無理,開了門,拿他進來湊蒸。怕便隻怕那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邊聽見道:“哥啊,他不怕我,隻怕你哩。師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罵道:“潑孽畜!你孫外公在這裏!送我師父出來,饒你命罷!”先鋒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也尋將來了!”老怪報怨道:“都是你定的什麼‘分瓣分瓣’,卻惹得禍事臨門。怎生結果?”先鋒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記得孫行者是個寬洪海量的猴頭,雖則他神通廣大,卻好奉承。我們拿個假人頭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幾句,隻說他師父是我們吃了。若還哄得他去了,唐僧還是我們受用;哄不過再作理會。”老怪道:“哪裏得個假人頭?”先鋒道:“等我做一個兒看。”
好妖怪,將一把衠鋼刀斧,把柳樹根砍做個人頭模樣,噴上些人血,糊糊塗塗的,著一個小怪,使漆盤兒拿至門下,叫道:“大聖爺爺,息怒容稟。”孫行者果好奉承,聽見叫聲大聖爺爺,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動手,看他有甚話說。”拿盤的小怪道:“你師父被我大王拿進洞來,洞裏小妖村頑,不識好歹,這個來吞,那個來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師父吃了,隻剩了一個頭在這裏也。”行者道:“既吃了便罷,隻拿出人頭來,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從門窟裏拋出那個頭來。豬八戒見了就哭道:“可憐啊!那麼個師父進去,弄做這麼個師父出來也!”行者道:“呆子,你且認認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頭有個真假的?”行者道:“這是個假人頭。”八戒道:“怎認得是假?”行者道:“真人頭拋出來,撲搭不響;假人頭拋得象梆子聲。你不信,等我拋了你聽。”拿起來往石頭上一摜,“當”的一聲響亮。沙和尚道:“哥哥,響哩!”行者道:“響便是個假的。我叫他現出本相來你看。”急掣金箍棒,撲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時,乃是個柳樹根。呆子忍不住罵起來道:“我把你這夥毛團!你將我師父藏在洞裏,拿個柳樹根哄你豬祖宗,莫成我師父是柳樹精變的!”
慌得那拿盤的小怪戰兢兢跑去報道:“難,難,難!難,難,難!”老妖道:“怎麼有許多難?”小妖道:“豬八戒與沙和尚倒哄過了,孫行者卻是個‘販古董的——識貨!識貨!’他就認得是個假人頭。如今得個真人頭與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怎麼得個真人頭?……我們那剝皮亭內有吃不了的人頭選一個來。”眾妖即至亭內揀了個新鮮的頭,叫啃淨頭皮,滑塔塔的,還使盤兒拿出,叫:“大聖爺爺,先前委是個假頭,這個真正是唐老爺的頭,我大王留了鎮宅子的,今特獻出來也。”撲通的把個人頭又從門窟裏拋出,血滴滴的亂滾。
孫行者認得是個真人頭,沒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齊放聲大哭。八戒噙著淚道:“哥哥,且莫哭。天氣不是好天氣,恐一時弄臭了。等我拿將去,乘生氣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說得是。”那呆子不嫌穢汙,把個頭抱在懷裏,跑上山崖向陽處,尋了個藏風聚氣的所在,取釘鈀築了一個坑,把頭埋了;又築起一個墳塚。才叫沙僧:“你與哥哥哭著,等我去尋些什麼供養供養。”他就走向澗邊,攀幾根大柳枝,拾幾塊鵝卵石,回至墳前,把柳枝兒插在左右,鵝卵石堆在麵前。行者問道:“這是怎麼說?”八戒道:“這柳枝權為鬆柏,與師父遮遮墳頂;這石子權當點心,與師父供養供養。”行者喝道:“夯貨!人已死了,還將石子兒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權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叫沙僧在此,一則廬墓廬墓:古禮遇君父、尊長之喪,就墓旁築小屋居住,稱廬墓。,二則看守行李、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屍萬段,與師父報仇去來!”沙和尚滴淚道:“大哥言之極當。你兩個著意,我在此處看守。”
好八戒,即脫了皂錦直裰,束一束著體小衣,舉鈀隨著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辯,徑自把他石門打破,喊聲震天,叫道:“還我活唐僧來耶!”那洞裏大小群妖,一個個魂飛魄散,都報怨先鋒的不是。老妖問先鋒道:“這些和尚打進門來,卻怎處治?”先鋒道:“古人說得好:手插魚籃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帥領家兵殺那和尚去來!”老怪聞言,無計可奈,真個傳令,叫:“小的們,各要齊心,將精銳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齊呐喊,殺出洞門。這大聖與八戒急退幾步,到那山場平處,抵住群妖,喝道:“那個是出名的頭兒?那個是拿我師父的妖怪?”那群妖紮下營盤,將一麵錦繡花旗閃一閃,老怪持鐵杵,應聲高呼道:“那潑和尚,你認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數百年放蕩於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罵道:“這個大膽的毛團!你能有多少的年紀,敢稱‘南山’二字?李老君乃開天辟地之祖,尚坐於太清之右;佛如來是治世之尊,還坐於大鵬之下;孔聖人是儒教之尊,亦僅呼為‘夫子’。你這個孽畜,敢稱什麼南山大王,數百年之放蕩?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爺一棒!”那妖精側身閃過,使杵抵住鐵棒,睜圓眼問道:“你這嘴臉像個猴兒模樣,敢將許多言語壓我,你有什麼手段,在吾門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個無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孫!你站住,硬著膽,且聽我說:
祖居東勝大神洲,天地包含幾萬秋。
花果山頭仙石卵,卵開產化我根苗。
生來不比凡胎類,聖體原從日月儔。
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穎悟大丹頭。
官封大聖居雲府,倚勢行凶鬥鬥牛。
十萬神兵難近我,滿天星宿易為收。
名揚宇宙方方曉,智貫乾坤處處留。
今幸皈依從釋教,扶持長老向西遊。
逢山開路無人阻,遇水支橋有怪愁。
林內施威擒虎豹,崖前複手捉貔貅。
東方果正來西域,那個妖邪敢出頭?
孽畜傷師真可恨,管叫時下命將休!”
那怪聞言,又驚又恨,咬著牙,跳近前來,使鐵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輕輕的用棒架住,還要與他講話。那八戒忍不住,掣鈀亂築那怪的先鋒,先鋒帥眾齊來。這一場在山中平地處混戰,真是好殺:
東土天邦上國僧,西方極樂取真經。南山大豹噴風霧,路阻深山獨顯能。施巧計,弄乖伶,無知誤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廣,更遭八戒有聲名。群妖混戰山平處,塵土紛飛天不清。那陣上,小妖呼哮,槍刀亂舉;這壁廂,神僧叱喝,鈀棒齊興。大聖英雄無敵手,悟能精壯喜神生。南禺老怪,部下先鋒,都為唐僧一塊肉,致令舍死又忘生。這兩個因師性命成仇隙,那兩個為要唐僧忒惡情。往來鬥經多半會,衝衝撞撞沒輸贏。
孫大聖見那些小妖勇猛,連打不退,即使個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噴出去,叫聲“變!”都變做本身模樣,一個使一條金箍棒,從前邊往裏打進。那一二百個小妖,顧前不能顧後,遮左不能遮右,一個個各自逃生,敗走歸洞。這行者與八戒從陣裏往外殺來。可憐那些不識俊的妖精,搪著鈀,九孔血出;挽著棒,骨肉如泥!嚇得那南山大王滾風生霧,得命逃回。那先鋒不能變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現出本相,乃是個鐵背蒼狼怪。八戒上前扯著腳,翻過來看了道:“這廝從小兒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豬牙子、羊羔兒吃了!”行者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道:“呆子,不可遲慢,快趕老怪,討師父的命去來!”八戒回頭,就不見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兒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來也。”八戒道:“妙啊!妙啊!”兩個喜喜歡歡,得勝而回。
卻說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塊挑土,把前門堵了。那些得命的小妖,一個個戰兢兢的,把門都堵了,再不敢出頭。這行者引八戒趕至門首吆喝,內無人答應。八戒使鈀築時,莫想得動。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費氣力,他把門已堵了。”八戒道:“堵了門,師仇怎報?”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複至本處,見沙僧還哭哩。八戒越發傷悲,丟了鈀,伏在墳上,手撲著土哭道:“苦命的師父啊!遠鄉的師父啊!那裏再得見你耶!”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這妖精把前門堵了,一定有個後門出入。你兩個隻在此間,等我再去尋看。”八戒滴淚道:“哥啊!仔細著!莫連你也撈去了,我們不好哭得。哭一聲師父,哭一聲師兄,就要哭得亂了。”行者道:“沒事,我自有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