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故東川節度使檢校右仆射兼

禦史大夫贈司徒周公墓誌銘

周平王次子烈封汝墳侯,秦以汝墳為汝南郡,侯之孫因家焉,遂姓周氏。自烈十八世至西漢周仁,繼烈封侯。其後逃西晉亂,南去黃崗。靈起仕梁為桂州刺史,生炅,在陳為車騎將軍。炅生法明,年十二,一命為巴州刺史,陳滅臣隋,為趙之真定令。隋亂歸黃崗,起兵取蘄、安、沔、黃,武德中,籍四州地請命,授總管蘄安十六州軍事、光祿大夫,封國於道。太宗命虞世南銘書墓碑。相國為六代孫,曾祖惲,汝州梁縣令;祖沛,左拾遺;皇考廷頁,右驍衛兵曹參軍,贈禮部侍郎。

公少孤,奉養母夫人以孝聞。舉進士登第,始試秘書正字、湖南團練巡官。母夫人亡,哭泣無時,裏人過公廬,曰:”無驚周孝子。”後自留守府監察真拜禦史、集賢殿學士。李公宗閔以宰相鎮漢中,辟公為殿中侍禦史、行軍司馬。

後一年,複以殿中書職征歸。時大和末,注、訓用事。夏六月,始逐丞相宗閔,立朋黨語,鉤掛名人,凡白日逐朝士三十三輩,天下悼懾以目。受意附凶者,屢以公為言,注、訓曰:”如去周殿中,恐人益驚。”竟不敢議。注、訓取公為起居舍人。文宗複二史故事,公濡筆立石螭下,丞相退,必召語旁側,窺帝每數十顧。遷考功員外郎,帝曰:“周某不可不見,宜兼前官。”數月,以考功掌言。謝日,帝曰:“就試翰林。”公辭讓堅懇,帝正色以手三麾之,遂兼學士。遷職方郎中、中書舍人,政事細大,必被顧問,公終身不言,事故不傳。

武宗即位,以疾辭,出為工部侍郎、華州刺史,入禁軍二十四內司居華下者,籍役等百姓,不敢妄出一辭。李太尉德裕伺公纖失,四年不得,知愈治不可蓋抑,遷公江西觀察使、兼禦史大夫。公既得八州,施展教令,申明約束,發以弇守陳弁贓,坐弇以法死,吏手膠拳,窮鄉遠井,如公在旁。縛出洞寇劉大樸,大樸徒數百人,屬刂撥根脈,無有遺失。彭蠡東口,戍五百人,上下千裏,無一賊跡。遷禮部尚書、鄭滑節度使。老將某項領不如教約,公鞭背降為下卒,聲北入魏,皆曰:“周尚書文儒,能治百姓,仁愛兵士,而複敢爾,是豈可犯。”九歲,入拜兵部侍郎、度支兼戶部吏曹事,積邊糧穀九十方石。

今天子即位,二年五月,以本官平章事。後一月,正位中書侍郎、監修國史,就加刑部尚書。因河湟事議不合旨,以檢校刑部尚書出為劍南東川節度使。明日,入謝,麵加檢校右仆射。

公自舉進士第,非其人不交言,旁睨後進,鐫心鏤誌。及為將相,近取遠挽,悉置於位。李太尉德裕會昌中以恩換元和朝實錄四十篇,益美其父吉甫為相事,公上言曰:“人君唯不改史,人臣可改乎?《元和實錄》皆當時名士目書事實,今不信,而信德裕後三十年自名父功,眾所不知者而書之。此若垂後,誰信史?”竟廢新本。

並帥王宰鏟所部財貨,承事貴幸,自請來朝,聲言我取平章事鎮大梁。公上言日:“宰破太原,取汴州,不知天下治所凡幾得如太原、汴之大者,可飽宰欲?乞宰還鎮自補其殘。”後二日,還宰詔下。駙馬都尉韋讓求為京兆尹,公言曰:“尹坐堂上,階下拜二赤縣令,屬官將百人,悉可笞辱。非有德者,京兆不可為,豈止取吏事。”讓議竟寢。自此非道求進者鼠遁自屏。

及鎮東蜀一歲,欲歸閑洛師,微得風恙。公曰:“我今去是以疾去,疾愈去非晚。”大中五年,歲在辛未,二月十七日,薨於位,享年五十九。訃至,廢朝三日,冊贈司徒,命諫議大夫盧懿吊恤其家。

公信於朋友,公於為官。事嫠姊,出告返麵,家事不敢自專。同曾祖兄弟入門,嗬笞奴婢,衣服飲食無二等。免相位西去,送公還者,雖武將散秩,歎惜谘嗟,曰:“周相公無私,我惜其去,豈有私乎!”夫人義興蔣氏,先公某年終。生二男一女。長日寬饒,崇文校書;次日鹹喜,京兆參軍,皆孝謹有文學。女嫁起居舍人薛蒙。大中六年,歲次壬申,二月十二日,歸葬先塋河南府河南縣穀陽鄉立行裏。銘曰:

姬之支封,國自為姓。以周為氏,人唐不盛。烈後幾世,厥生賢孫。當唐中興,為唐相臣。文思天子,跨古為治。提起王道,以公為倚。遠蹊隙竅,去者鳥駛。誰塞誰棘,勞公碎指。三屏大邦,駿壯武事。哺撫稚老,父母赤子。曰將曰相,公其愧幾。指古為比,公其無愧。以公遺唐,而後公死。不錫壽考,誰其辯之?八

唐故岐陽公主墓誌銘

憲宗皇帝即位八年,出嫡女冊封岐陽公主,下嫁於今工部尚書、判度支杜公悰。始,憲宗時,宰相權德輿有婿獨孤鬱,為翰林學士,帝愛其才,因命宰相曰:“我嫡女既笄可嫁,德輿得婿獨孤,我豈不得耶?可求其比。”後丞相吉甫進言曰:“前所奉詔,臣謹搜其人。”因名我烈祖司徒岐公曰:“有孫兒悰,年始弱冠,有德行文學,秀朗嚴整。臣嚐為司徒吏,熟其家事,官族世婚,習尚守治,臣一皆忖度,疑驚可以奉詔。”帝即召尚書見,與語大悅,授殿中少監,服章金紫。以元和八年某月日,主下嫁於杜氏,上禦正殿,禮畢,由西朝堂出,節幡鼓鐸,儀物畢備,引就昌化裏賜第,上禦延喜樓,駐止主輪,尚書及賓侍,酒食金帛,奏內樂降嬪禦送行。賜第堂有四廡,績椽藻櫨,丹白其壁,派龍首水為沼。主外族因請,願以尚父汾陽王大通裏亭沼為主別館。當其時,隆貴顯榮,莫與為比。

主實憲宗皇帝嫡女,穆宗皇帝母妹,敬宗皇帝、今天子親姑,尚父汾陽王子儀外曾孫。太皇太後始以正妃事憲宗,以太後、太皇太後愛養三朝,凡四十年,德厚慈恕,化充六宮,主以一女之愛,降於杜氏,逮事舅姑。杜氏大族,其他宜為婦禮者,不翅數十人,主卑委怡順,奉上撫下,終日惕惕,屏息拜起,一同家人禮度,二十餘年,人未嚐以絲發間指為貴驕。始與尚書合謀曰,上所賜奴婢,卒不肯窮屈,奏請納之,上嘉歎許可,因錫其直,悉自市寒賤可製指者。自是閉門落然,不聞人聲,尚書讀書考今古治亂,主職婦事,承奉夫族。時歲獻饋,吉凶賻助,必親自經手,池塞館陊,辟毬場種樹,不數十年,扌晉間雜然稱尚書為賢。

尚書旋出為澧州刺史,主後尚書行,郡縣聞主且至,殺牛羊大為數百人供具,主至,從不二十人、六七婢,乘驢闒茸,約所至不得肉食,驛吏立門外,舁飯食以返。不數日間,聞於京師,眾嘩說以為異事。尚書在澧州三年,主始入後出,中間不識刺史廳屏。尚書治澧州,考治行為天下第一,後為大司徒、京兆尹、鳳翔節度使,朝廷屈指比數,以為凡有中外重難,非尚書不可。主賢益彰,雖至宮闈貴號,亦加尊敬。姑涼國太夫人寢疾,比喪及葬,主奉養早夜不解帶,親自嚐藥,粥飯不經心手,一不以進。既而哭泣哀號,感動他人。

尚書後為忠武軍節度使,所治許州創為節度府五十年,南迫於蔡,屋室卑庳,主居無正堂,處東支屋,恬然六年。許軍強雄,且撐劇寇,自始多用武臣,治各出己,部曲家人,疵政弛法,習為循常,有司用比邊障遠地,擲置不問,民亦甘心。尚書再治之,老民相率兩走闕下,遮丞相馬叩頭乞留,請樹生祠。及詔追去,攀緣攜扶,哭於道路。尚書治外,主治內,尚書所至必稱,尉尉為名公偉人,主實有內助焉。穆宗以皇太後,敬主尤為親信,俯首益卑,車服侍使,愈自貶抑,覲謁溫清外,口不言他事。訖穆宗朝,人不以親貴稱。

當貞元時,德宗行姑息之政,王武俊、王士真、張孝忠子聯為國婿。憲宗初寵於頔,來朝,以其子配以長女。皆挾恩佩勢,聚少俠狗馬為事,日截馳道,縱擊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問,戚裏相尚,不為以為窮弱。自主降於尚書,壁絕外之,初怒中笑,後皆敬畏。累聖亦指示主德以誡警之,至於今,以主、尚書顯重於中外,戚裏亦皆自檢斂,隨短長為善,於是舊俗滅不複有。

尚書自許奉急追詔,主有疾小愈,強不肯留,曰:“去朝興慶宮,縱死於道,吾無恨。”以開成二年十一月某日,薨於汝州長橋驛亭,年若幹。上廢朝三日。其年十二月某日,主喪至京師,比及葬,兩宮吊問,相繼於道。開成三年某月日,上禦正殿,詔丞相嗣複攝中書令正衙宣冊,諡曰莊淑大長公主。某年某月日,拊葬於萬年縣洪原鄉少陵原尚書先塋,禮也。生男二人,長日輔九,年十歲;次曰楊十,始二歲。女二人。某於尚書為從父弟,得以實銘。銘曰:

章武皇帝,唐中興主。刑於正妃,教及嫡女。婉婉帝子,下嫁時賢。影逐響答,隨順纏綿。杜氏大族,枝蔓蟬聯。上有舅姑,高堂儼然。螭綬龜章,玉佩金軒。養色悅意,侍後承前。人不我貴,我敬我虔。始終盡禮,大小周旋。餘二十年,誰興間言。貴不召驕,富不期侈。是此四者,倏相首尾。自古名士,或泥於此。孰謂帝子,超脫擺棄。婦職是勤,夫言是指。池荒館陊眵,屏外不履。淑德柔風,天下傾耳。宜乎壽考,歸女婚子。不錫全祉,孰提神紀。幽石有誌,顯筆有史,流於千祀。

唐故宣州觀察使禦史大夫韋公墓誌銘 並序

韋公會昌五年五月頭始生瘡,召子婿張複魯曰:“三稚女得良壻,死以是托,墓宜以池州刺史杜牧為誌。”複魯曰:“公去歲兩瘡生頭,今始一,尚微,何言之深?”公曰:“吾年二十九官校書郎時,嚐夢涉滻水,既中涴,有二人若舉符召我者。其一人曰:‘墳墓至大,萬日始成,今未也。’今萬日矣,天已告我,我其可逃乎?”謝醫不問。以其月十四日,年五十八,薨於位。公從父弟某書公切行,以公命來命牧,牧位哭,序且銘之。

公諱溫字弘育。韋氏自殷、周、秦、漢,丘明、馬遷、班固輩爭書其人,以光其所為書。至後周逍遙公複,出世家貴富中,隱身行道,當其時及後代論者,以蜀嚴穀口不能為比。逍遙公五世生潞州上黨尉、贈諫議大夫希元,上黨生吏部侍郎、贈太尉肇,吏部生右補闕、翰林學士、右散騎常侍致仕、贈司空綬,常侍生公,於逍遙公為九代孫。年十一,以明經取第,為太常寺奉禮郎、秘書省校書郎,選判入等,鹹陽尉、監察禦史,公曰:“是官豈奉養所宜耶!”上疏乞免,改著作佐郎。

當貞元中,常侍公事德宗為翰林學士,帝深於文學,明察人間細微事,事有密切,多委之。歲久,憂畏病心,帝曰:“某之心,我其盡之。”以致仕官屏居西郊,公早夜侍側,溫清飲食,迎情解意,一經心手,積二十餘年。丁常侍喪,自毀不欲生。後相國李公逢吉以相印鎮武昌,皆虛上職,書卑辭至門,公起赴武昌,未至府,拜監察禦史,遷左補闕,事文宗皇帝。時宰相百吏,源條帝功德,撰號上獻,公獨再疏曰:“今蜀之東川川溢殺萬家,京師雪積五尺,老幼多凍死,豈崇虛名報上帝時耶?”帝乃止,遂訖十五年不答尊號事。改侍禦史、尚書吏部考功員外郎。

當大和九年,文宗思拔用德行超出者,以警愯天下,故公自考功不數月拜諫議大夫,召為翰林學士,遂欲相之。公立銀台外門,下拜送疏入,具道先常侍遺誡,子孫不令任密職,言懇誌決,因命掌書舍人閣下,公複堅讓。不半歲,轉太常少卿。一歲,遷給事中、皇太子侍讀。公複陳先誡,以侍讀辭,自宰相皆曰:“帝以一子請教於公,是宜避邪?”公不聽,凡拜三章,帝終不能奪。

靈武節度使王晏平罷靈武,以戰馬四百匹、兵器數萬事去,罪成,貶康州司戶,不旬日,改撫州司馬。仙韶院樂官尉遲璋以樂官授光州長史。晏平以財膠貴俸,璋大有寵於上,公皆封詔書上還,上比諭之,公持益急,竟以康州還晏平,璋免長史。莊恪太子得罪,上召東西省禦史中丞、郎官於內殿,悉疏莊恪過惡,欲立廢之,曰:“是宜為天子乎!”群公低首唯唯,公獨進曰:“陛下唯一子,不教,陷之至是,太子豈獨過乎?”上意稍平。不數日,遷尚書右丞,朱衣魚章。遷兵部侍郎,亟請丞相,願為治人官,出為陝州防禦使、兼禦史大夫,服章金紫。

回鶻窺邊,劉稹繼以上黨叛,東征天下兵,西出禁兵,陝當其衝,公撫民供事就,不兩告苦。入為吏部侍郎,典一冬選,老吏無所賣。複以禦史大夫出為宣、歙、池等州觀察使,賦多口眾,最於江南。公急惡寬窮,益自儉苦,刑律其俗,凡周一歲,無所更改,自至大治。

公幼不戲弄,冠為老成人,解褐得官,出群眾中,人不敢旁發戲嫚。及為公卿,在朝廷省閣中,大臣見公,若臨絕壑,先忖度語言舉止,然後出發。其所執持不可者,筆一落紙,言一出口,雖天子宰相知不能奪,俯委遂之。不以德行尚人,人自敬畏;不施要結於人,人自親慕。後進凡持節業自許者,獲公一言,矜奮刻削,益自貴重。官卑家貧時,主將家事,在私閫內,高、曾兄弟,鐫琢教誘,嫁娶衣食,無有二等。疾甚將終,悉召親屬賓吏,稱先常侍詩句雲“在室愧屋漏”,因曰:“今知沒身不負斯誡。”遂涕下不禁。當夫子世,得七十子,國小俗儉,複有聖人為之師,使生於今,與公相後先,必有能品之者。

夫人隴西李氏,讚善大夫慫之女,先公四歲終。四男:長礭,前國子監四門助教;次曰璆,前明經;次日壤;次未免乳。女四人:長嫁南陽張複魯,複魯得進士第,有名於時,為試太常寺協律郎、鄂嶽觀察支使,其下皆稚齒相次。銘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