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舊金山的紳士
這位來自舊金山的紳士——無論是在那波利還是在卡普裏島都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帶著自己的妻子女兒去舊大陸旅行了整整兩年,純粹隻是為了找點樂子,打發時間。
他堅信自己有權利好好休息一番,好好娛樂一下,好好享受一次坐頭等艙的旅行。他有兩個非常充分的理由:首先,他是個富人;其次,他現在才開始真正享受生活,盡管他已經五十八歲了。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好好地享受過生活,隻知一味地工作賺錢,日子過得不是很糟糕,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將來。他不知疲倦地工作著——不知疲倦,隻有他雇傭的數千名華人打工者才深深體會到這四個字的含義;最終,他覺得自己賺到了足夠的錢,幾乎可以和他心中奉為偶像的人平起平坐了,於是就決定休息一下。他所處的那個階層的人傾向於去歐洲、印度或是埃及旅行,享受生活,他也決心效仿一番。當然了,他辛苦工作了這麼多年,主要得好好犒勞自己,其次,他也樂於為自己的妻女做一番補償。他的妻子對風光景色無動於衷,還好,所有上了點年紀的美國婦女還是挺喜歡遊山玩水的,至於他的女兒,正值青春年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身體柔弱,病怏怏的,所以對她來說,這次旅行非常有必要,不僅有益於她的身體健康,而且旅行途中有可能會有一些奇妙的緣分和邂逅。幸運的話,還可以和某個億萬富翁同桌共餐,或是一起欣賞壁畫。
來自舊金山的紳士製定了詳細的旅行安排。十二月和一月,他要去享受意大利南部的燦爛陽光,參觀那裏的名勝古跡,欣賞意大利民間的塔蘭台拉舞,聆聽情歌歌手的深情演唱,以及經曆一場那個年紀的人特別向往的豔遇——和那波利妙齡少女之間的愛情,盡管這種感情肯定不會是無私奉獻的。他計劃在尼斯和蒙特卡洛度過嘉年華會,每逢這個節日,上流社會的尊貴人士雲集於這兩座城市,或是熱衷於汽車和遊艇比賽,或是癡迷於輪盤賭,或是上演逢場作戲的勾當,或是流連於射鴿遊戲。
綠草如茵,許多鴿子從牢籠飛出,翩然展翅,飛翔至空中,飛翔在如同勿忘我一般的湛藍色大海。突然“砰”的一聲,它們如同一團白色的線球,猛然摔到地麵。三月初他想去遊覽佛羅倫薩,基督受難日之前趕到羅馬,去聽“求主赦免我們”的祈禱。他還計劃去威尼斯、巴黎,去塞維利亞觀看鬥牛,去英倫三島遊泳,去雅典、君士坦丁堡、巴勒斯坦、埃及,甚至還要去日本……
一開始,這個旅行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
那是十一月底,在抵達直布羅陀海峽之前,輪船要麼行駛在陰沉的冰山之下,要麼穿行於狂風暴雪之中,但航行還算平穩。他乘坐的是大名鼎鼎的“大西洋號”,船上乘客很多,設施一應俱全、應有盡有,如同一家豪華旅店一樣,有通宵營業的酒吧、東方式浴室,還有自辦的報紙。船上的生活節奏非常有規律:灰綠色的海水在霧氣迷蒙中洶湧地翻滾著,晨曦緩慢地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天剛蒙蒙亮,尖銳的起床號角聲就響徹了整個走廊,喚醒沉睡中的旅客。乘客們在號角聲中穿上法蘭絨睡衣,喝上一杯咖啡、熱巧克力或是可可;之後洗個澡,做些運動以促進食欲,讓新的一天精神煥發;然後就洗漱更衣,享用早餐;上午的這段時間,乘客們會在甲板上悠閑地散步,精神抖擻的樣子,時不時呼吸著海洋上清冽的新鮮空氣,或者玩推圓盤及其他遊戲,以再次刺激食欲;到了十一點鍾,他們有些餓了,會喝些肉湯、吃些三明治來補充能量,一旦體力恢複了,他們會心滿意足地瀏覽報紙,平心靜氣地等著享用午餐,午餐會比早餐更加豐盛多樣,富有營養;之後的兩個小時是休息時間,為了給乘客們提供舒適的環境,甲板上擺放了長長的藤條椅子,供乘客們躺在上麵,蓋上毯子,或張望烏雲密布的天空,或凝視泡沫翻滾、轉瞬即逝的浪脊,或是打個瞌睡,進入甜美的夢鄉;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乘客們一個個容光煥發,精神百倍,心情愉悅,喝上一杯香氣四溢的茶,吃點美味的餅幹;到了七點,號角聲再一次響起,向乘客們播報通知,而通知的這件事是乘客們最向往的,是他們生活的最高追求,這個時候,來自舊金山的紳士們會急急忙忙到他們的奢華的房間裏,為即將到來的晚宴進行盛裝打扮。
到了晚上,“大西洋號”燈火通明,甲板上的許多舷窗如同無數發光的眼睛注視著黑暗,廚房裏、碗碟儲藏室裏、酒窖裏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仆人。海上風急浪高,但根本沒人在意,大家對船長的駕駛技術充滿信任。船長一頭紅發,體型龐大如山,但總是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樣子。他穿著製服,上麵掛滿了沉重的金色穗帶,看上去猶如一座巨大的神像,他很少從神秘的居處走出來,因而乘客們幾乎看不到他。每隔幾分鍾,船首樓的汽笛就會發出警報聲,那聲音,聽上去時而像懷著恨意的絕望呐喊,時而像狂亂暴怒的瘋狂嚎叫,但很少有乘客聽到汽笛警報,因為他們沉浸在悠揚動聽的音樂聲中。在有上下兩層窗戶的宏偉餐廳裏,管弦樂隊不知疲倦地演奏著,音樂聲完全淹沒了警報聲。餐廳內燈火輝煌,淑女們袒胸露肩,男士們身著燕尾服或晚禮服,侍者們身材苗條,領班們彬彬有禮,一個專門負責酒類事宜的領班,脖子上戴著項鏈,儼然是英國某個市的市長。
來自舊金山的紳士身穿晚禮服,搭配著僵硬的襯衫,顯得年輕了好幾歲,他個子矮矮的,一臉嚴肅,體格不算勻稱,但還算健壯。坐在如宮殿般宏偉奢華、熠熠生輝的餐廳裏,麵前是一瓶酒、一整排精致易碎的玻璃杯和翠鬱繁茂的風信子。他麵色發黃,胡須剛剛修剪過,透露出一股蒙古人的特質,他的兩排大牙齒中間鑲著閃閃發光的金牙,他那碩大結實的禿頭像老象牙一樣反著光。他的太太身材高大,健壯結實,內斂含蓄,雍容華貴,那身價格不菲的服裝,與她的年齡十分相稱。他的女兒纖細苗條,頭發梳成了一個優雅美麗的造型,她嗬氣如蘭,呼吸中散放著濃鬱的香氣,她的朱唇上和略施粉黛的肩胛骨中間點綴著幾顆朱砂痣,她穿著一條精美柔和、輕盈透明的長裙,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晚餐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結束之後,供人們跳舞的舞廳開放了,男士們紛紛站起身來,走到酒吧裏去,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來自舊金山的紳士。他們抽著哈瓦那雪茄,喝著烈酒,臉頰緋紅,負責服侍他們的是那些穿著紅背心的黑人,這些侍者的眼白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船的外麵,黑色的海浪排山倒海一般陣陣襲來,暴風雪猛烈地抽打著浸透了海水的纜繩,發出尖利刺耳的咆哮聲。波濤洶湧的海麵,浪花像山巒一樣起伏不定,時而翻卷,時而升騰,泡沫被高高地甩起,四處飛濺。這條遊輪迎著風暴和巨浪,像耕犁似的,一路劈波斬浪,顫抖著向前駛去。汽笛警報聲湮沒在濃霧之中,發出臨死一般痛苦的呻吟;瞭望台上負責看守的人已經凍得毫無知覺,但他們還是得集中注意力,對危險保持高度的警惕,幾乎快堅持不下去了;位於吃水線以下的遊輪猶如地獄的最後一層,第九層那樣,陰森恐怖;在遊輪裏麵,龐大的熔爐正在熊熊地燃燒,張著炙熱的血盆大口,貪婪地吞噬著一堆又一堆的煤;那些鏟煤的工人光著脊梁,汗流浹背,渾身髒兮兮臭烘烘的,身子被火光映得通紅。酒吧裏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乘客們悠然自得地把腳擱在沙發椅的把手上,輕輕地往杯子裏倒入白蘭地和甜燒酒,煙霧繚繞中盡情地談天說地,滔滔不絕;舞廳裏燈火通明,流光溢彩,處處洋溢著溫暖和歡樂的氣氛;舞池裏,一對對舞者,跳著回旋激昂的華爾茲或搖曳舒緩的探戈,樂曲的節奏中流露出強烈的傷感,似乎在祈求人們去做一件事,隻要做那一件事。
在這群光彩奪目的人群中,有企業界的大亨(他個子很高,胡須剃得幹幹淨淨,穿著老式的燕尾服),有西班牙著名的作家,有全球馳名的美女,還有一對優雅的情侶,他們正在熱戀之中,一點兒也不掩飾他們的幸福,所有人都好奇地注視著他們,他隻跟她跳舞,他們看上去是那麼優雅高貴迷人。但隻有船長知道,他們二人的愛情隻是偽裝出來的,實際上他們高薪受雇於勞埃德保險社,在一艘又一艘輪船上進行這樣的表演。
“大西洋號”輪船上來了一位新的乘客,他是亞洲某個國家的王子,微服出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個子矮小,模樣木訥,臉盤寬大,眼睛細長,戴著金色的眼鏡,兩撇很長的唇髭像是長在死屍的臉上,有些麵目猙獰,但他坦率謙虛,為人隨和,彌補了相貌上的不足,總的來說,還是很招人喜歡的。
輪船到達直布羅陀的時候,明媚的陽光讓人的心情為之一振,現在好像是早春的天氣,明媚和暖。地中海地區的波浪厚重絢爛,不斷地翻滾著,猶如七彩的孔雀羽毛;天空澄澈,陽光燦爛,但是特拉蒙塔那風(地中海沿岸的一種幹冷北風)猛烈地吹著,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人們的臉龐,第二天天空變得灰暗了,地平線霧氣迷蒙。
船快要靠岸了,伊斯基亞島和卡普裏島隱約可見,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灰藍色的那波利的山腳下,這兩座島時隱時現,延伸開來。船艙內,許多女士和男士穿上了輕便的毛皮外套,幾個性格溫順的中國服務生,不慌不忙地拿著乘客的行李,放到甲板通往船艙扶梯的升降口,其中包括毛毯、拐杖、箱子和梳妝盒等等。這些服務生都很年輕,說話總是輕聲細語,長著羅圈腿,烏黑的發辮長至腳踝,厚厚的眼睫毛如女生一般,撲閃撲閃的。來自舊金山的紳士的女兒站在甲板上,王子站在她的身旁,前一天經過別人的引見,他們已經結識。王子低聲地向她訴說著什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她假裝專心致誌地眺望著遠方。王子個頭不高,站在她的身邊,猶如一個小男孩。他並非相貌堂堂,鼻子架上那副金絲邊眼鏡之後更顯滑稽,他戴的圓頂禮帽,穿的英式外套,像馬尾一樣稀疏的胡須,平板臉上像塗了一層清漆,細膩黝黑的皮膚,這一切都讓人覺得很奇怪,很別扭。但是女孩靜靜地聽著,盡管什麼也聽不進去,她的內心躁動不安,心髒猛烈地跳動著,心中充滿了莫名的狂喜:很顯然,他的一切都是那麼與眾不同,包括他幹枯的手掌和無瑕的皮膚,甚至他極其簡單又特別整潔的歐式服裝,要知道,他體內流淌著的可是高貴古老的王室血液呀!來自舊金山的紳士本人,正一個勁地斜眼注視著那位國際美女,站在他旁邊的那位美女金發高個,身材窈窕,曲線曼妙,眼睛迷人,按照現在巴黎最流行的式樣描繪過。她用銀色的鏈子牽著一隻小狗,把這隻畏畏縮縮的脫毛狗抱在懷裏,不停地同它講著話。紳士的女兒覺得有些尷尬,竭力不去看自己的父親。
來自舊金山的紳士,在航行的過程中一直十分慷慨,因此他深信別人一定會給他提供周到貼心的服務,給他端茶送水,從早到晚服侍他,揣摩他的心意,安排他的休息,讓他幹幹淨淨、體體麵麵,替他鞍前馬後地裝運行李,幫他招來腳夫並把行李箱運到飯店裏去。整個旅途中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這樣的,他堅信那不勒斯也不會例外。
船越來越接近那不勒斯,馬上就要靠岸。樂隊成員拿著閃閃發光的黃銅樂器聚集在甲板上,突然間吹奏起震耳欲聾的歡快的進行曲;人高馬大的船長穿著製服出現在艦橋上,像一個異教徒信仰的仁慈的神明一樣,向所有乘客揮手致意。“大西洋號”這艘滿載乘客的多層巨型輪船駛進了港口之後,船的舷門終於喀嗒喀嗒地放了下來,有多少腳夫和他們的手下戴著金色穗子的帽子,等著貴賓的到來;有多少各種各樣的旅行機構擁擠著招徠顧客;有多少頑童和衣衫不整、身強力壯的小販拿著一捆捆彩色的明信片,蜂擁而至,希望為這些遊客出力效勞!來自舊金山的紳士,一邊禮貌地朝這些人點頭微笑,一邊穿過人群走向飯店派來的汽車,他頗為冷靜,時而用英語,時而用意大利語低聲說道:
“走開!走開!”
那不勒斯的生活很快變得有規律起來。清晨在昏暗的餐廳裏用餐,天空灰蒙蒙的,一大批導遊擠在飯店前廳招徠遊客。不一會兒,溫暖的太陽露出了笑臉,釋放著無窮的熱量,在高懸的陽台上可以欣賞到日出前後的美景:維蘇威火山從山頂至山腳都湮沒在閃閃發亮的晨霧之中,海灣泛著銀白色的漣漪,卡普裏島大體的輪廓模模糊糊地出現在地平線上,小毛驢拉著雙輪馬車沿著碼頭跑來跑去,一支小分隊在嘹亮的軍歌聲中雄赳赳氣昂昂地前進。之後,客人會走出飯店坐進馬車,車子慢悠悠地行駛,穿過擁擠潮濕的街道,街道像走廊一般狹窄,兩旁是裝滿玻璃門的高樓。客人走進一塵不染的博物館參觀,館內的燈光像雪一樣明亮歡快,但也像雪一樣寂寞無聊,或是去拜訪教堂,教堂裏彌漫著一股蠟味,每一個教堂都是大同小異,無一例外地建有宏偉的入口,門口懸掛著沉甸甸的遮篷,裏麵的氛圍沉重莊嚴肅穆,枝狀大燭台上插著七支蠟燭,跳動著微弱的紅色火苗,燭光映照著盡頭蓋著蕾絲的神壇。一位老婦人獨自一人坐在深色的木頭長椅上,地上鋪著光滑的紀念碑,牆上掛著一幅名作——《耶穌受難圖》。下午一點,遊客們便到聖馬丁山用午餐,一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聚在一起。下午五點在飯店的沙龍裏優雅地喝茶,沙龍裏鋪著厚厚的地毯,燃燒著熊熊的爐火,暖意融融。接下來要為晚餐做準備了,洪亮莊嚴的鑼聲響徹每一層樓,穿著絲綢、袒胸露肩的女士們在鏡子前精心打扮,照來照去,梳妝完成之後匆匆忙忙地走下樓梯,摩肩接踵,樓梯擁擠起來。如宮殿般豪華的餐廳打開了大門,殷勤熱情地招待每一位來賓。穿著紅夾克的樂師在台上演奏音樂,黑壓壓的一群侍者在領班周圍忙忙碌碌,領班小心翼翼地把一盆濃鬱的粉湯分裝在不同的盤子裏……晚餐照例十分豐盛,有主菜、葡萄酒、蘇打水、布丁、水果。客人們享用過大餐之後,到了十一點,女仆們得去各個房間送上橡膠的熱水袋,以備客人們暖胃之需。
然而,到了十二月份,一切就不像原來那麼順利了。每當有人向腳夫詢問天氣狀況時,他們都隻能遺憾地聳聳肩膀,喃喃地說,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沒有哪一年的天氣像如今的這麼惡劣。他們似乎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了,還添油加醋地講述其他地方發生的可怕的事情:裏維埃拉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暴雨,雅典遭遇下雪,埃特納火山被大雪覆蓋,一到晚上便閃閃發光,遊客們為躲避霜凍紛紛逃離巴勒莫等等。
每天早上都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可是到了中午便烏雲密布,大雨傾盆,雨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飯店門口的棕櫚樹濕漉漉的,像錫一樣閃著光。市裏看上去格外擁擠、肮髒,博物館變得特別沉悶,胖墩墩的車夫穿著如翅膀一般迎風飛舞的橡皮鬥篷。他們的煙頭散發出一股股惡臭,叫人難以忍受;他們用力地揮著鞭子,惡狠狠地抽打骨瘦如柴的馬匹。打掃電車軌道的那位先生,腳上的鞋子已經破破爛爛。女士們的腿都短得出奇,從路上經過,身後濺起一串串泥漿,她們沒有戴帽子,任憑雨水打濕黑發。碼頭上,從海裏捕撈上來的魚濕漉漉的,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