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見來人便連忙放下簾子,幾個大步上前,揮手讓轎夫們停下。而見到來人的那一刻,媒婆神色一驚,再打量了一下他的衣著,多年的經驗讓她心生不詳。她向馬上那人慌忙地躬了躬身,哆嗦著手問道:“張管家怎麼會過來?這不還沒多遠就要到了嗎?”來人翻身下馬,這是一位頭發有些花白的老者,他苦著眉頭,眼睛紅腫,依稀還可見淚痕。雖然坐在轎內的她無法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那位被稱作管家的人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不好了啊媒婆!王爵大人,他、他、他剛剛沒撐住,病逝了!”說完張管家還有些悲痛不已,當場又落下淚來。這話在媒婆和轎夫們聽來簡直是平地驚雷,一瞬間四下無聲,安靜得可怕。媒婆和轎夫們心內邊為這位還未出嫁便喪夫的姑娘歎息,卻又邊遲疑著該不該問他們這趟跑腿的勞苦費。唯有轎內的那位似乎完全不為自己惋惜,隻是歎道:“這麼厲害的人就這樣死了,真可憐。”“諸位請不用擔心,大人吩咐過,該給的媒錢和勞苦費都會照給,隻是怕糟蹋了這位姑娘,若是去了王府,年紀輕輕便要守寡,所以還請各位送她回去,以後好再嫁。這費用也會由我們王府出,隻是要辛苦各位了!”張管家啞著嗓子說道,話語間卻是井井有條,不免讓旁人感歎這王府出來的人畢竟不一樣。媒婆一聽媒錢沒問題連忙鬆了口氣,拿起那方紅帕抹著剛剛硬擠出的幾滴眼淚:“媒錢的事都不重要!就是可惜了王爵大人年紀輕輕就去了,咱們皇城少了一個大善人!張管家,你要節哀啊!”說著還不忘拍拍張管家的肩膀,而後又回頭看看轎子,繼續哭道:“這姑娘也是可憐,還未出嫁便喪夫,這要傳了出去,以後誰還敢娶?”聽聞這話,張管家忙躬身道:“這倒是提醒了我!這件事還拜托各位守口如瓶,我家大人是病重去的,與這姑娘無關!我想我家大人也不希望毀了這姑娘一生!”說完又躬身一拜,態度十分誠懇。媒婆見狀自然是抹著眼淚答應,可是心裏卻想著:王爵大人病逝這麼大的事大家自然會知道,日後我們不說這姑娘也怕是會被認為克夫。哎,這姑娘前世定是造孽了喲……“張管家,我不回去。”媒婆和管家還在交代時,新娘子倒是從轎內出來,扯下了媒婆之前精心擺放的蓋頭,語氣堅定對他們說。“這是為何?姑娘,你要想清楚啊!如果你現在仍然要去王府,那就是過去給大人守寡啊,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啊!我相信王爵大人讓你回去也是希望你好,姑娘可千萬別辜負了大人的一番好意!”顯然張管家對這姑娘的反應有些措手不及,隻得再跟她權衡利弊。倒是媒婆在一旁並不打算規勸,她早就看出這姑娘骨子裏倔,知道這姑娘怕是勸不動的。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姑娘要去守活寡,但是從之前短短地接觸來看,這姑娘無論是說話還是想法都有些奇怪,所以她也就不去探究了。若是這姑娘不回去,她也省得還得走回去。“張管家,你說的我明白,但是既然我已經出了娘家的門就是你們王府的人了。如此,不論大人生也好死也好,我都是王府的人,不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地回娘家去。”這話一出口,聽得管家和媒婆以及轎夫們都是一驚。那媒婆隻覺得這姑娘奇怪甚至有些傻,可沒想到她如此重禮教,說出的話也是很有道理,讓人不得不歎服。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去守活寡受罪。她不過是想著,反正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回去隻怕見了親人熟人難免給他們造成麻煩不說,不如進王府。到時也沒人認識自己,這樣她便可以一邊熟悉現在的生活,一邊暗中調查自己以前的生活,說不定哪天便想起來了再回去見親人也不遲。況且聽那媒婆與管家之言,即便王爵大人已去,府上之人定然也不會虧待於她。見她如此堅定又說的頗有道理,張管家很是意外,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畢竟這是大人的遺言,理應服從,而且現在王府要準備大人的喪事,必然忙得焦頭爛額。要是帶著這姑娘回去,怕是沒時間安頓和照顧她。他抬頭看了看這姑娘,她倒是一臉毫不避諱地直視著自己,毫無擔心害怕的神色。她的眼神果斷得讓人有些害怕。猶豫再三,張管家還是躲不過她那坦然的神色,隻得答應說:“好、好吧,若是姑娘決定了不後悔的話,那便隨我回府吧。”於是讓她又坐回轎中,管家自己則是牽著馬走在轎子前,轎夫們看看遠處的夜央城抹了抹頭上的汗便又啟程了。此時轎外的各人都各懷心事,四下一片靜默,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喜悅和急躁。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此刻是將一位年華方好的姑娘送進一座孤塚,此後的孤單寂寞不說,還不知日後全府上下有多少事需得這姑娘去應付。想到這,每人都在心內暗暗地歎了一口氣,除了轎子裏坐著的那位姑娘。她一臉淡然地坐在轎子裏,將蓋頭隨手放在一邊,似乎剛剛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與普通人不同,她似乎一點也不好奇自己以往的生活,也不如一般失憶之人那麼急切的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家住哪裏。她隻知道無論去哪,都要麵對一段陌生的生活,如此一來,去哪裏便都無所謂了。對她而言,過去如同一張白紙,而未來才是這紙上的第一筆,隻是她永遠不會想到這第一筆來的如此濃墨重彩。暮色開始四合,坐在轎內的她也感覺到那隔窗外隱約的光線開始變得渾濁。剛剛下轎瞥見遠處那一抹影子應該就是夜央城了吧,想著,她正想掀開簾子看看還有多遠,可是就在這時,轎子突然停了。她去拉門簾的手懸在了空中,遲遲沒有下手。雖然她也說不清為何,隻是隱隱覺得轎子外此刻的寂靜來的與剛剛不同,空氣裏居然還散著一股血腥味。她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地坐在轎內。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著,卻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深怕隻要她一出聲或者一伸手就會有什麼她無法預測的事發生。這是她自失憶後第一次感受到害怕,這感覺雖然很陌生卻讓她有一絲興奮。雖然直覺告訴她外麵有危險,可是那絲興奮讓她還是伸手拉開了門簾,因為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掀開門簾的一瞬間,除了暮色透進來的暗紫色和橘紅色的光外,她看到了地上的血,就在轎子落地的地方。因為幾乎沒有植被覆蓋,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些紅色的液體在地麵上流動。她十分緩慢地走出了轎子,腳下特意避開了那些血彙成的小溪。走出轎子後,她徹底看清了身後的情況。那頂紅色轎子周圍,轎夫們都癱坐在地上,但脖子上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流出,彙成了她腳下的那條血溪。隻有轎子旁邊管家保持著站姿,手中仍然牽著馬的韁繩,而一旁的馬安靜地站在那裏,尾巴還悠閑地搖著。逆著夕陽,管家低著頭,她看不清他的臉。她拎起自己衣服的下擺,踮著腳繞開了那些血跡,避免這些血弄髒了她紅色的綢緞鞋麵。她走到管家的麵前,先試探性地叫了兩聲,見麵前的人並無反應,便彎下腰想低頭去看他的臉。可是在看到管家臉的刹那,她驚得沒站穩,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摔在了血水中。管家死了,而且死相非常可怕:他瞪著一雙已經無神的眼睛,嘴微微張著,似乎想說話卻在發聲之前便被人從背後一刀致命。隻是那刀想必抽的十分快,於是胸前隻剩下一道細細的血口子。那血從他背後浸濕他的衣衫和長褲,那顏色與背後的夕陽相應,讓人不覺。她站在原地許久沒有晃過神,這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他們是怎麼死的呢?而且中間竟然一點聲響沒有,她發覺轎子落地到她走出來也不過是一刻間的事情。更讓人不解的是,那媒婆去了哪裏?她看了看來時的路上,並沒有發現有人走過的痕跡,又轉頭看了看身後往夜央城的路上,竟也無痕跡。夜央城就在不遠處,遠遠的已經能看到城樓的輪廓。她轉頭看了看那城,又回過頭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景象,低頭看了看自己還是沾上了血的鞋麵,最後緩步向管家牽的那匹馬走去。她掰開管家死死抓住的韁繩卻並沒有騎上馬,而是不再顧及一身華美的嫁衣,用力將管家推上那馬背。接著她走向轎子的四周,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些轎夫一個個陸續搬上了馬背,那些屍體壘成了一個小小的山丘。尚未凝固的血液順著馬背留下,本來最多隻能承受兩人之力的馬如今背著幾人,難免有些吃不消,微微屈下馬前蹄,似乎在跟她抗議。她身上火紅的嫁衣如今更是深一塊淺一塊,轎夫們和管家的血跡在衣服上開了花,就連她的雙手也是血跡斑斑。她用手背幹淨地地方擦了擦額角的汗,站在馬旁邊拍了拍它的脖子,輕輕柔柔地說道:“我知道你不願意駝他們回去,可是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我想他們的家人都還在等著他們回去呢吧。”說完,她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扶著屍體,慢慢向不遠處的城樓走著。那馬雖然極其不情願,可似乎聽懂了她的話,也聽話地緩緩踏著蹄子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