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閉上眼,一幕幕場景都如同回放一般在腦海中出現,即便不曾見過卻也栩栩如生,隻是那些細枝末節都一一被放大:橋村內與小石頭擦肩而過的失神少年以及隨後出現的拿著饅頭尋找藥店的老婆婆……夜裏形色匆匆踩著泥濘小路往竹舍行走卻沒有留下任何足印的婦人身影……屋後幾日不曾換過水的竹桶,布滿塵埃的屋舍,還有桌上完全沒有藥味的湯碗……一直不吃不喝卻安然無事地守在溯兒床邊的溯兒娘,明明說是喂了藥卻不見好的溯兒……難吃的飯菜,廚房裏忽閃而現的男子身影,溯兒不穩定的情緒以及變色的眼瞳……還有便是夜央在斷橋上看到的那一幕……“許是上天注定,若不是左劍正好在那時來殺你,你怕是也撞不破他的幻境。”白羽看著夜央,眼神中卻沒有絲毫慶幸。“我看倒不一定。依我所見,阿央的良澤之力那時怕是已經蘇醒地差不多了,要不然即便溯兒的力量弱了,她也不會看到那位婦人墜橋的一幕。”夜衣說著卻意味深長地看向了白羽,似乎在懷疑他有所隱瞞。“為什麼溯兒要給我們設下幻境?我們與他素不相識,來之前也並未請人知會。”夜央仔細想了想卻忍不住生疑。“不好啦,各位!”還未等到有人回答,外麵忽然傳來喧鬧之聲,隻見那藥鋪的掌櫃連滾帶爬地撲進了竹舍,臉色慘白:“大晚上的活見鬼啦!哎喲,各位求求你們救救我啊!”眾人的思緒頓時被打斷了,連忙問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放在我的那具女、女屍複活了!”說著,藥鋪掌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似乎是想起當時的場景,整個人嚇得動都不敢動:“我本、本是在給那女屍身上刷藥汁,哪知道那女屍突然就動了!搶了我的藥刷不說還將藥汁全潑在了我臉上……我當時就嚇得癱在了地上,結果那女屍就衝了出去……”“等等,你說她將藥汁潑在了你臉上?”白羽問道。“沒、沒錯啊,是在我臉上啊,你們看,這兒還有這兒!我還聞得到藥味呢!”掌櫃說著在他自己的臉上指來指去,隻是,他的臉上哪裏有什麼藥汁,倒是幹淨地很。“是幻境!”在場的幾人幾乎同時明白過來,飛快地離開屋子朝橋村跑去,留在掌櫃一人坐在地上發愣。修了一半的斷橋上,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坐在橋村那頭的斷口處,手裏抱著什麼。周遭沒有燈光,隻有初升的月光隱隱灑在影河上印出來的他的影子。待夜央等人提燈近了一看,儼然就是那具腐爛了的女屍,那男子嘴裏還在自言自語著什麼。“……娘,你沒有死對不對?你一定是在騙溯兒。溯兒是良澤,娘你放心,我一定有辦法救活你……”“喂!你瘋了嗎!那是屍體不是你娘啊!”上氣不接下氣的若姒終於跑到了橋邊,看見眼前的一幕卻差點嚇暈了過去。對麵的溯兒對她的話卻如同未聽見一般,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溯兒哥哥,你醒醒啊,你娘已經死了!”小石頭也看不下去,隻好對他大喊道。哪知道這一喊倒是引起了溯兒的注意力。“你們走!不關你們的事!這是我和我娘的事!我娘沒死,你們分明還見過她,吃過她做的飯!不要再胡說八道,要不然別怪我用我的良澤之力困住你們!”“溯兒哥哥,夫人已經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我娘離開我的時候我也很難過,我可以理解你——”“理解?你們知道什麼!我娘是被我害的,是被我害的!”說著,溯兒似想起了什麼,突然落下淚來。話間,情緒也稍稍平複,隻是沙啞的聲音夾雜著深深的愧疚:“都是我當初太過迷戀這良澤之力,我以為我有了這力量就可以去救爹……那天夜裏雷雨交加,我偶然讀到書上說有一種樹的汁液可以增強良澤之力,我一心想著救爹便冒雨衝了出去……哪想到……哪想到娘跟在我身後給我送傘!”夜央靜靜聽著,腦海中不免回想起那日在斷橋上看到的場景,那雨中急切的呼喊現在尤在耳邊。“這橋本就年久失修已有些塌陷,我隻是沒想到,身後的一聲驚雷卻埋沒了娘的叫喊聲也徹底讓這座橋斷了……娘,你怎麼就這麼傻……兒子不過是淋了雨,即便著了涼不還有你照顧嗎?哪想這一轉身便是天人永隔……”他緊緊摟著懷中的腐屍,仿佛這樣這屍體便真的會活過來一樣。“原來竟是一樁意外……隻是你娘已去,你為何還要用幻境來欺騙自己?”夜央心中不禁遺憾為何沒有早些來到這裏,若那日的景象是真的,興許她便能救起那夫人。聽見這話,似乎又激起了溯兒的怨念:“你們還說,都是你們!若不是你們闖入我為娘造的幻境,娘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好心為你尋你的過往,你卻引來殺手,導致我力量有損才會讓幻境破敗!娘才不能再一直陪在我身邊!”“喂喂!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雖然她要跟我爭我的衣哥哥我不喜歡,但是她也不會沒事引殺手來殺你嘛!再說了,你娘的死是挺惋惜的,但是畢竟她已經去了,你說為她造個幻境,她也看不到啊!你這分明是造個幻境給自己看,完全就是自欺欺人!”“你們什麼都不懂!你們走吧。反正我能幫忙的都幫了,剩下的事與你們何幹。”說完這句,任若姒再怎麼責罵他,溯兒都不再說話。就當眾人都放棄了準備離去之時,小石頭反倒上前了一步,指著溯兒突然道:“夫人的死完全就是你的錯,你不僅不反思,還在怨他人,我想夫人在天之靈一定不會原諒你的。”聽到他的話,溯兒驚訝地抬起了頭,他顯然沒想到會被一個小毛孩指責。“從你的幻境來看,夫人她一定是一位十分溫柔耐心的娘。她會好心地收留我們過夜,會焦急地守在生病的你的床前,會照顧我們每個人的生活起居。可是你呢?你的幻境卻都是假的!你一定不曾為她梳過頭理白發,一定不曾給她幫廚端菜,甚至你可能都不曾關心過她!那夜雨那麼大你卻跑出來,你根本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擔心你會著急!你做出來的那些虛假的幻境就隻是為了彌補你的遺憾和內疚!可是那又有什麼用!”一番話下來倒是驚住了溯兒,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怎麼的,他低下了頭不敢反駁,剛剛的氣勢現在竟成一片沉默。過了許久,他才慢慢鬆開緊抱的屍體,緩緩道:“是的,我是這人世間最不孝的兒子。爹走了以後,我從來沒有關心過娘的死活。當時我想,反正每日都有人為我洗衣做飯,我不愁吃喝,我隻用潛心研究如何強大我的良澤之力將爹救活回來。”“你可研究出了方法?”白羽突然岔道,語氣很是冷漠。“自然沒有,人死怎麼可能複生,頂多是如我這樣自欺欺人罷了。”溯兒說著搖了搖頭。白羽聽了冷哼一聲沒有再說話。“當時無論我如何對我娘,她都待我始終如一。每日擔心我吃穿,讓我多休息,叫我放下已經無法挽回的事,可是當時的我哪裏聽得進去?我煩她便拿言語氣她,她總是被我氣得一個人坐在那裏邊浣衣邊偷偷抹眼淚,抹幹了眼淚又回來給我做飯,像孩提時一般抱著我說爹走了我還有她,有她在我什麼都不用害怕。”說完,他低頭看了看他身旁的屍體,正好有一束月光投過來,照亮那一頭銀發。他攏了攏那銀發,繼續道:“我以為,爹去的時候我很害怕,所以才做出那樣的事。可是現在我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害怕。當娘死了以後,我連害怕這個詞都不敢想,每想一次,心中的恐懼便多幾分。可如今,想都不敢想的事卻成了事實,我真是太可笑了……”當溯兒說完這句話,明晃晃的月亮已升至他們頭頂。淡淡的月光映下來,陰影攏住了他們的臉,照亮了每個人內心的恐懼。第二日太陽剛落,六人便已收拾好行李,在橋村逗留了這麼久終於可以離開。一群人中最高興的當屬若姒了,她本就覺得溯兒母子都不正常,雖說是幻境卻也讓她心有餘悸,而昨晚當眾人幫忙把溯兒娘的屍體埋在了竹舍旁之後,她便一刻也不願在這裏呆著。“哎,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那個夫人死得這麼慘,害得我膽戰心驚的,睡覺都不踏實!”若姒說著打了個哈欠。“若姒姐姐,我可記得今晨我們去夫人墳前上香的時候你就已經靠著夜衣哥哥睡著了。”小石頭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哼,小鬼頭,要你說那麼多!”說著正作勢要打小石頭的時候,突然眼前冒出一個人影。若姒定睛一看,反倒被嚇得回跳了兩步。原來是溯兒。“若姒姑娘是否還介懷之前的事?之前真是對不住你們。”溯兒恭敬地彎了彎腰。若姒邊搖手說著“沒有沒有”,腳步卻忍不住往後退了退。被溯兒看到,她隻得不好意思道:“我隻是怕你這一個心情不好又弄出點幻象來嚇我……”溯兒禮貌謙和地笑了笑道:“姑娘放心,我自那日受傷後再難長期持續幻境。之前實是因情緒而不自覺引發的,現在已經不會了。”“溯兒哥哥,你來送我們嗎?”小石頭倒是一點也不怕,似乎昨夜罵了溯兒之後兩人倒是更親近了。隻見溯兒從身後拿出一個包裹,遞給了小石頭:“你們也知道,我不會做什麼菜。我小時候喜歡吃子母果,娘便教了我如何烤它。這怕也是娘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了。如今見各位要上路,也不知做點什麼好,便烤了些子母果給各位帶著路上吃。”“真的多謝了,之前你幫我尋找我的身世,我還沒有謝過你,之後還害你受傷……”雖然夜央覺得溯兒卻是做了許多錯事,可是人本不壞。“夜央姑娘太客氣了。其實我心中有愧,若是我不那麼自私想保留自己的力量維持娘的幻象,怕是早就能為姑娘看看過去了。結果碰上那個時機,偏偏我現在受傷又無法再為姑娘……哎,不知諸位有想好接下來去哪裏為夜央姑娘尋親嗎?”“昨夜我們商議時,阿央說她在你給她造的過往幻境中看到了水,我們打算先去有水的村莊看一看。”夜衣理了理衣服,準備作揖告辭,卻被溯兒攔下。“諸位,我昨夜也特地回憶了下那日在夜央姑娘的過往中看到的場景。那水晶瑩透徹,極為幹淨,似長生湖之水,我記得離湖不遠的地方有個沅水村,你們不妨先去那邊看看。”“哦?沅水村?我記得我好像恰好有一位阿姐在那裏。”夜衣說著笑了笑,笑容讓人揣摩不透。白羽警戒地看了他一眼,衝溯兒點了點頭道:“多謝,告辭。”“路途遙遠,諸位請多多小心。”溯兒目送著眾人遠去,消失在了漫長的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