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澀之城(1 / 2)

青澀之城

——獻給海岬上的女妖

“歲月匆匆,錦瑟難尋,我在十八歲時,我就覺得老了。那年我十五歲,乘船過湄公河,渡輪的笛聲由天外傳來……”我,許君,欣如,躺在14平米的客廳地板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看讓·雅克·阿諾的情色作品《情人》。簡·瑪奇還是十七歲,但她瓷器一樣的身體,灌滿了欲望之水——她的乳房猶如盛夏的石榴,她的眼神遠天一樣迷茫,簡陋的客舍外麵,是渾濁的湄公河,黃水滔滔。我們不知道是看第幾遍了,一到晚上,找不到碟片看,欣如就把它拿出來,說,溫習一遍吧。我們比簡·瑪奇大幾歲,但我們對身體,對命運,不可能比她參透得更多。那一段時間,我們都熱衷於看一些情色電影的碟片。我們想通過身體解開世界的謎團。

我住在一個郊區的出租屋裏。我想象過很多次,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站在我麵前,會怎樣呢?無數次想象的結果,都一樣——昏沉沉地睡去,鼾聲漸起。

出租屋是一套舊房子,三室一廳。這是一個單身男人的欲望之室。每年炎熱的夏天,我會赤身在房間裏,走動得毫無顧忌——洗衣服,拖地,室內跑步。一個房間永遠空著,成了通往外花園的過道。中間的房間是臥室,進門的右邊是一個書房。臥室非常簡單,一張木架床,被子零亂,有點肮髒,被頭有隱隱約約的油汙。枕頭上扔滿了書。我靠在床架上,掛個索尼的隨身聽,吸著煙,看書,書看了十幾頁,往邊上一扔,換一本。沒有哪本書,我能從頭到尾看完的。床架上,搭著汗衫,黃的,白的,有濃濃的汗味。窗下,有一個衣櫃,我隻有到了冬天才會打開——幾套西裝,像牢獄裏的刑犯。書房的角落裏,有五六雙皮鞋東倒西歪地躺在那兒,它們被道路所拋棄,灰塵滿麵,有的還黏附黃黃的泥巴。大部分的夜晚,我是在書桌上度過的。書桌底下的抽屜裏,放著避孕套,女性內衣內褲,拖鞋,洗臉巾,它們還是原封不動地守著自己。它們在暗自嘲笑。一個原封不動的自己,不一定是純淨的,他或許更像汛期的水庫。

也有我一個人去看錄像的時候。我看到另一個自己——他穿過擁擠的人群,像個流竄犯。他的腳有點瘸,不是因為有腳疾,而是被一顆石子扭傷。他看不到人群(人群仿佛是一團壓過頭頂的烏雲),也看不到路障(他成了自己的路障),他紅漲著臉。他來到解放路19號。

19號是一間放毛片的錄像廳。長凳子,木質的。門暗小,掛著肮髒的絨布。窗戶釘了“X”字形的木板,蒙著布幔。案桌上是一台17吋的電視機,熒白的光跳動。錄像帶在轉動中,有魚腥味——身體發育的氣味。不散的煙塵,黑壓壓的後腦勺兒,某個部位的蠕動,構成了一個變聲期的衰竭——這是潛藏在青春期裏羞於言辭的部分。仿佛他身體內的空間,汙濁,遮蔽,但驚心動魄。售票的,是一個臃腫的婦女。她胸前掛一個人造革的黃包。顯然,她是一個缺乏生機的人。是的,絨布背後的臉,是她日常生活的全部。然而,她是這個城市的守城人——假如把錄像廳比喻作城市,充滿了暗示、欲望、複製。17吋的屏幕,像一個透明的魚缸。從魚缸裏,他認識了女人的身體。

有一次,許君在看完錄像回家的路上,問我:“你看過女人的身體嗎?”我一下子臉憋得熱熱的,不知怎麼回答。我顯得語無倫次。我說,我沒看過,但撫摸過女人的乳房。他說,什麼時候祝賀一下,你是最後一個處男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羞恥。

弧形的郊外,鐵路呈半圓形劃過一片叢林。散落的民居比鄰一片荒灘。整個地形是一個不規則三角形。從出租屋往右走,是鐵路,往左走,是一個水果批發市場——一個具體的生活世界在此呈現,地上到處是腐爛的水果,而攤鋪上的橘子、蘋果、香蕉、柚子,斑斕的顏色裸露被吞咽的口感。這些水果讓我想起街上的女子——可以看見深深乳溝的吊帶裙;長腿;翹起來的肥臀;潔白的後背;長長的手指;圓潤的臉。她們彼此映照。我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裏,讀到了這個場景:我穿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舊裙,一雙顯眼的金絲高跟鞋,嵌有閃光的玻璃球,頭戴一頂平簷男帽,上麵有一條黑色寬帶……湄公河奔騰入海,平野一望無際,河水奔瀉,仿佛大地傾斜一般。

郊外的信江則寂寂無聲。它通往的秘密之境,令人暈眩。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體與以往有特異之處,是在中學畢業時舞蹈訓練課上。一天,訓練結束,我們一群二十幾個人在河裏洗澡。我是驀然發現的。我們在潑水,相互嬉戲,我跳出水麵時,褲衩被水退到膝蓋上,在讓人羞恥的部位,我看到了鳥巢。我感到驚懼。我手足無措。既不安,又興奮,對自己充滿猜想。那是另一個陌生的自己——有一個魔鬼躲到了他的身體裏。他第一次戰栗地抱住自己。他不知道魔鬼是什麼時候來的——魔鬼是否與生俱來?他的疑問在內心擴散,使他墜入黑暗的深淵。他慌亂地穿起內褲,把魔鬼關進了籠子裏。事實上,他知道,魔鬼是關不住的。魔鬼悄悄地掠奪了他守護的領地。他坐在河邊的石礅上,雙手捂住臉,抽泣了起來。河水晃動,天空的瓦藍色滲透進每一滴水,他水邊的倒影漂浮起來,仿佛他整個人是那樣的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