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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

父親是照相的。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父親一直在小鎮的照相館上班。那時還沒有現在人人都可攜帶的小型照相機。除了集體合影,一般都在室內進行。照相館的攝影室地上支著一個三角架,支架上照相機的鏡頭麵對著一麵布景,燈光打亮,布景上有一棵柳樹,遠處有藍天白雲,鳥兒在空中展翅飛翔。父親站在照相機前微笑著,讓背對布景站著或坐著的人表Ire放鬆,姿態放正。要是藝術照呢,他會讓某個少女歪著頭,一幅甜蜜嬌羞狀。之後,父親把頭藏進一塊黑布中聚焦鏡頭。當父親的頭從那塊布中鑽出來時,便使勁捏響搖在手中那個木爪形的空心球(顏色是黃的),照相的過程結束了。

那張布景是父親設計製作的,後來,他又畫了幾幅布景,山水竹林什麼的,似真的一樣。似乎還有幾朵菊花,少女般對我燦爛地笑。父親應該進入藝術家的行列,可惜他隻讀過小學。

布景是照相的專業術語,現在我們稱之為背景。

退休後的父親常常蜷縮在我家院子那棵葡萄樹下。樹的枝葉讓我用竹竿和鐵絲固定成一個麵積還不算小的方形的篷架。這篷架就成為父親晚年的生活背景。他不喜歡陽光明媚或月光皎潔的時刻待在屋子。他坐在一把竹椅上閉目養神。破碎的並不規則的月光或陽光點綴著他布滿皺褶的臉,有時他就伸出指頭摳摳夾在皺褶裏的那些陽光和月光。這是絕妙的背景。我推門而出或閉門而入,目光所及的便是篷架下的父親。秋天,葡萄在成熟,父親也在收獲著自己的回憶。偶爾,有流星從空中閃過,恍如父親生命領空的一抹光亮。晚餐過後,我會陪父親靜靜地坐一會,傾聽他的講述,同時也在葡萄架下編織一些故事、片斷、細節,組合一些富有詩意的句子。

爺爺應當是父親的背景,父親是兒子的背景。

我很醜,因為父親就醜。父親常常歎息說這是他的責任。父親相貌的醜陋已經對他沒有多大影響了,但他必須替兒子分擔痛苦。這是他的天職。母親則為我的未來擔憂:這麼醜將來怎麼討媳婦?我卻關注著母親和父親當初結合時的背景。小時我不敢問,到我十八歲時才向母親試探著張T口。母親歎息一聲:你外公是地主。地主的女兒那時能嫁出去就是福了。我恍然大悟。父親能娶上母親是緣於母親的家庭背景。

但我後來還是戀愛了。女友的布景不錯,屬於眉清目秀的那種女性。為了掩飾我的醜陋,我就盡可能約她在晚上見麵。選擇漆黑的夜色為我的愛情背景,並不是浪漫,也不是對女友有所企圖——那時我的愛情觀僅僅屬於精神層次。並肩走在曠野中,女友看不清我的臉,卻能聽見我說話。我自信自己的聲音有一種異性的磁力,讓她入魔。婚後多年,我談到當年的背景時,妻子笑了,指著我的腦門道:以為你老實,還沒看出你有那麼多的花花腸子啊。不是你有文化,讀過大學,我哪會嫁給你!

又是背景的緣故。我和妻子戀愛的季節,正是全社會都崇尚知識,尊重人才的時代。妻是個凡人,她順應T這個時代潮流,不顧她的父母的質疑,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

父親曾經照過相的那個小鎮上有一位青年,長得很瀟灑,又不乏智商。他是老三屆的學生,學習成績出眾。高中畢業後正逢“文革”,他隻好回家種田。他的家庭成分不好:地主。他的老子在小鎮被遊街批鬥,他躲在陰暗的角落咬牙切齒。好姑娘他娶不上,差些的他又看不上。這樣,二十八歲時他仍然是光棍一個。這年夏天,讓悲憤和絕望折磨得走投無路的他強奸了一個天姿出色的下鄉知青。東窗事發後,他被判了重刑。

那個青年中了背景的圈套。家庭背景、時代背景抉擇了他的命運。

生命的磁場中旋轉著背景的影子。常常,我們指責命運。其實,命運不過是某些背景的附著物。如果你覺得幸福,是不是應當感恩一些背景呢?

我做過八年中學語文教員。每講授一篇文章,首要環節便是分析課文的時代背景。我用粉筆在黑板上把這四個字寫得頗有點書法的味道。寫完,我得意洋洋地轉過身,享受著學生們眼裏流露出的廉價的讚賞。我拿手的活是講解小說。樣林嫂為什麼會到土地廟捐門檻?荊柯為什麼要刺秦?堂吉訶德為何要手持長矛與風車博鬥?乞乞科夫為何要收買“死魂靈”?離開了時代背景,這些人物和情節就風一樣無蹤無影。

背景是生活的解釋。我喜歡把生活中所有的事件比作案情。警察辦案是需要尋找背景的。一樁命案,凶手的背景是必須搞清楚的。沒有背景,案子就不會發生。黃昏,我傻頭傻腦地在曠野坐著。藍天、白雲、大地、植物,還有天上飛行的鳥兒便是我軀體和思想的背景。這樣的背景,表麵看來毫無實用價值,可是缺失了這些,我坐在曠野也就失去了意義。曠野很散漫,我像警察辦案般緊張有序地搜索著人物、事件、情節、細節,抑或情感的某個瞬間,梳理它們的邏輯性,再排列一些語詞組合把它們弄成文章。疲累時,我悠閑地折斷一根草莖做成圈兒戴在頭頂,或者把一窩狗尾草移植在瓜園裏。秋冬相連的日子,我會把壟溝的荒草用火機點著,諦聽它們慘痛的哭啼。田野很適合做我放縱思想的原野。恍惚間,炊煙在附處的房頂升起,牛深沉地甩尾走出田野,一隻鳥兒驚慌失措地逃離,草叢間的蟲子此起彼伏地歌唱。這樣的背景很適合我在其中思索和想象。這些運動著的背景並不神秘,也不離奇,但卻有效地切換著我的思維畫麵,讓思想躍躍欲試。思想的背景,我曾把它喻為立體植物。它把根紮在泥土裏,稍節一古腦兒伸展到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