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的夜(1 / 3)

稠濃的霧氣禁錮著光線,太陽掙紮著也僅僅透出了一點光亮,隔著一億多公裏的距離,勉強露出個白茫茫的光餅,蒼白無力地隻是亮著。

鍾原終究還是忘了自己是如何到了這裏。

腳下的草地糯軟而平坦,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踩在了棉花團中;周遭的聲音雜亂卻不喧鬧,單是這婉轉啁啾的鳥鳴和琤琮清爽的溪嬉,便悠遠得有種由衷的放鬆與曠然;遠處的竹林朦朧地透出一片油綠,像極了希施金筆下的橡樹林,在空蒙遠淡中,深遠著不知去向。

他熟絡地將視線移到一旁:那個人仍在那裏,仍舊拿了筆,在麵前的畫板上“沙沙”地畫著。

那是個看上去極陽光的男孩子:淺灰色的校服,將他挺拔的身型修飾成個十分英氣的側影;半邊白皙的側臉清晰可見立體精致的五官,密團的睫毛下,一雙墨仁靈動地隨著筆尖在麵前的畫板上遊走。

鍾原大步朝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走去,腳步依舊堅定如風。

越走近,那畫裏的內容也便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他麵前:是個萬分嬌俏的背影,長發及腰有如傾瀉而下的黑瀑布,靈動得更是仿佛隨時都要流出畫紙外一般。

聽到漸近的腳步聲,那立著的少年停了手中的畫筆,轉過臉朝著鍾原燦燦地笑著;濃霧未退絲毫,那笑臉卻異常明亮,異常溫暖,放肆地將那本就白淨立體的身姿塑成一尊曠世神作。

那少年他認識,是自己的弟弟。

“迦異!”鍾原欣喜地喊著。

可是隻一秒,那笑臉瞬間被抽走,換成一張冷若寒霜又毫無生氣的臉;隨後又突然“轟”地一聲從四周炸響,那張臉連同那個親切的身影眨眼間成了碎片;那些碎片向四周的濃霧中飛散而去,飄忽著悉數隱入土中,並最終化作絲絲青煙,嫋然而逝。

沒有血,沒有肉,隻在頃刻間,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連一根頭發都未曾留下。

鍾原猛地被驚醒。

窗外雷聲大作,閃電不時地將漆黑的夜劃得通亮如晝,又在下個瞬間重新歸於徹黑的沉寂。

又是這個夢。

這些年裏,他無數次被這樣一個相同的夢從淺睡中驚醒,那個被稠霧籠罩著的竹林,那個從容作畫的身影,那個藏在畫中的人,和那個灰飛煙滅的瞬間。

鍾原翻身下床,逃離那個早已被冷汗洇濕的枕麵。他踉蹌地挪到桌前:抽屜裏的煙還在。

借著窗外忽明忽暗的閃電,他摸索著將煙點燃,伴著他的抽吸和吞吐,那紅點便在他的指間有節奏的一亮一滅起來。

他沒有開燈,他總是固執的認為那點點亮光絲毫沒有辦法照進他此刻空蕩蕩的心房;尤其這個時候,他更加需要這種隻有黑暗才能帶來的靜謐,幹冷的燈光隻會讓他感到無助和迷茫,倘若這感覺遞進到無處宣泄,硬吞下去也隻會令自己更加難受。

煙進到約摸一半,他淩亂的思緒似乎也稍稍平靜了些。他在桌前坐下,這才抬手打開台燈。熾白的燈光將一小方桌麵照亮,桌上幾樣簡單的陳設也頓時有了生機。

白陶瓷的筆筒,同樣白色的煙灰缸,白色的燈座。

待手中的煙完全燃盡,他將煙蒂撚熄在麵前空空的煙灰缸中,又將煙盒連同火機重新丟回抽屜——鍾原本就不十分嗜煙,抽煙對他來說隻能算是種慰藉;他抬手從筆筒中抽出一把刻刀,左手抓過一旁已初具雛形的“作品”,埋頭刻了起來。

這是他的另一種慰藉——木雕;同抽煙一樣,偶爾用來寄托那些不知該與何人說起的,蒼渺荒涼的內心。

手中正在刻著的,是一小方黃楊木。映在上麵的每一刀,都是鍾原未及多想信然而落。那個夢每做一次,這塊木頭便要瘦去幾分,到今天,一個玲瓏的身段已然出現,身姿婀娜,翹影偏偏,奈何容貌依舊空白;倒不是他刻不出,隻是怕自己太過從心到將自己心中的那張臉刻上去,尤其是那雙眼睛,那雙含著笑意又帶著夢的眼睛。

春夜裏的雨總免不了聒噪些,電閃雷鳴著吵了好一會兒,雨才正式落下來;雨滴劈裏啪啦地敲著玻璃窗麵,雨點越積越多,終於彙成了小溪,沿著玻璃筆直地流下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無聲的抽噎,隻是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