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安阿伯的時候四處白雪皚皚。
台灣人稱這座城市安娜堡。肉麻兮兮的。
那時的密西根大學,來自大陸的本科生還非常罕見,倒是偶爾會碰到來自台灣或是香港的同學,“安娜堡”這怪異的名稱就是從他們那裏聽來的。
而我卻頑固地稱這座城市為安.阿伯,因為在大陸版的美國地圖上是這樣翻譯的。幸虧我到的不是舊金山,因為大陸版的地圖稱之為“聖弗朗西斯科”。
多虧密西根大學中國學生會的幫助,我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是個獨身白人老頭的地下室。
一下飛機便可以住在地下室裏其實是很幸運的。我曾聽說有個中國學生,下了飛機見到學校派來接機的人,那人問他身上有沒有現金,他說有五百元,於是就被直接送進一家汽車旅館,每晚六十美元。
我剛到美國的時候身上隻有兩百元,所以說我很幸運。
地下室裏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個帶淋浴的廁所,和一個整日嗡嗡作響的鍋爐。室頂很低,懸掛著縱橫交錯的管道。
地下室裏一片漆黑,不論白天或是黑夜。住在我頭頂的老人時常在屋裏散步,拐杖的聲音驚天動地,同樣是不分白天或黑夜。
老人很瘦,背很駝。我一直搞不懂,如此瘦弱的老人,如何能夠通過拐杖發出這般驚天動地的聲音來。
我對他並無好感,所以也不準備經常同他交談。他說話似乎很吃力,口齒也不太清,我的英語尚且不如何流利。
但除了我,我不知道他還能和誰交談。
到美國的第一天,我把一百五十美元月租交給他,他隨即嘰哩咕嚕講了幾句話。我不知所雲,也沒有耐心搞明白,雖然窗外陽光明媚,可我卻昏昏欲睡。我於是隨意應付幾句,不但詞不達意,想必也全然沒有邏輯。
老人居然繃著臉說我根本沒聽懂他的問題。以他如此蒼老的身體,竟擁有這等敏銳的聽力,我驚訝得目瞪口呆,隻好放棄立即下樓睡覺的打算,仔細把老人的話搞明白。現在回想起來,他一定使用了助聽器。
原來,他想向我展示他家的電視機。他居然懷疑我以前從未見到過這種東西。他還要求我為他做壽斯,原來他不知道中國和日本有什麼區別。
我強烈地意識到了身處異鄉,身為異類的感覺。我有些思念北京了。
我下樓後睡意卻有些淡了。我索性堅持不睡,趁機把時差倒過來。
我從箱子裏翻出阿瀾的日記。記憶於是又和我開了一個玩笑。因為記憶中我是在燭光下閱讀的,可我知道,地下室裏雖然漆黑得宛如停電的夜晚,我卻並沒有蠟燭,隻有一盞簡陋的台燈。
很久以後我才發現,那天竟然是一九九六年的元旦。元旦過後,一九九六年的冬季學期——我在密大的第一個學期——便開始了。
密西根大學每年分春夏秋冬四個學期。秋季學期是每個學年的第一個學期,自九月初一直到聖誕節前。新年後冬季學期便開始了。秋冬兩個學期各四個月,是修課的主要時機,而春夏兩個學期各隻有兩個月,絕大多數學生隻在春季象征性地修一點課或者幹脆兩個學期都不修課,這樣計算,暑假就長達四個月之久了。
開學的最初幾天,我自然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密大要比清華自由隨意得多,不但沒有班級的概念,有時甚至連年級的概念也不甚明顯。臨到開學,學生們分分通過電話或電腦,按照學院印刷的課程表,選定自己本學期的課程。至於選什麼課,或者選誰教的課,全依據自己的學習進度和喜好決定。係方基本上不幹涉學生修課,隻提供谘詢服務,幫助如我這般一頭霧水的學生製定選課計劃。
我於是立刻便有些懷念清華了——一個班集,大家上一樣的課,完成一樣的作業,考一樣的試。曠課逃學都無所謂,作業可以拿來抄,考試之前問問同學就知道複習的重點是什麼。而現在,沒有了班集的概念,我似乎沒必要認識任何人,一切都變做自己的職責,仿佛回到幼時,被父親鎖在家裏,獨自研究屋角的雜物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