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三公中,吏部尚書遲疑許久,終是越眾而出,硬著頭皮上書道:“啟稟皇上,世逢戰亂數年,正該萬民修生養息之際,臣覺著不易大動幹戈,隻需殺雞儆猴,貪少拿微之輩,訓誡責罰一番,從寬而治為妙……”
他這話自是群臣響應,畢竟近年來社稷動蕩,誰的屁股都不敢說幹幹淨淨。此刻還敢來朝的,已然算是自忖拿得不多的,自是樂得從寬而治,將自家給摘出這大泥潭。有吏部尚書義勇當先,勇於做了出頭鳥,其餘人等不過聲援一二,卻也無人怯弱了。
但得如此情形,張彥正宛若未聞,兀自低眉順目立於眾臣之前,隻因他此番大舉動,卻早已被大臣們徹底孤立了。
而朱言鈞高坐龍椅之上,見狀麵色便愈發陰冷,厲色瞥了眼那吏部尚書,隨即便重重哼了一聲,眯眼冷笑道:“哼哼!莫非眾愛卿心怯了?”
此問一出,卻是眾人噤聲不敢再鬧,訕訕片刻後,便有人即刻表忠心,言辭鑿鑿正氣凜然,抑或機靈的也便立時跪倒一片,或是痛哭流涕,述說近年來的苦衷,或是誠惶誠恐自述錯漏,連道“罪該萬死”。
一時之間,卻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這時節吵鬧開來,更是人聲鼎沸,喧鬧不堪,朱言鈞看得皺眉,這便沉沉一歎,婉言道:“諸位身為國家大臣,近年來也算勞苦功高,前些日子家國飄搖,那時身不由己,朕也能體諒爾等是各有各的苦衷,自也不願與眾位為難……這樣吧,朕與張愛卿好生商討商討,諸位且行盡快補齊疏漏之財,上交戶部,再行安心做事,便算諸位將功補過,既往不咎,如何?”
“謝吾皇隆恩浩蕩,仁愛眾生!吾皇萬歲!”
待得聽見小皇帝軟了口,眾大臣頓時振奮,無論真心假意,此時卻俱是滿臉感激涕零之色,齊齊拜倒連忙叩謝聖恩。
直至此時,張彥正才與朱言鈞眼神暗中一碰,又複恢複如常,卻已盡在不言之中。
到得這一步,便算是皆大歡喜,其後這一月裏,戶部大門幾乎被踏破,上至一品公爵、下至九品衙吏,紛紛湧入戶部,都忙著將自家捅出的窟窿給盡快補上。
此時臘月出頭,當戶部漸至清閑下來時,已是來年二月,戶部緊鑼密鼓一算賬,戶部尚書兩眼發直,當場昏厥。但得戶部左侍郎提心吊膽呈上賬薄,張彥正一頁一頁翻下去,手便益發顫抖得厲害。
禦書房,朱言鈞坐在書桌後麵,眼前那厚逾三尺的帳薄已然是最後一頁,他卻久久回不過神來,愣怔與張彥正對視,那餘驚未消的眼神,半響猶自恍惚失神。
“觸目驚心……這才是觸目驚心啊!”
許久之後,朱言鈞才長舒了口氣,喟然長歎,“朕隻道那前些日子查出來的已然聳人聽聞,沒曾想此番補漏,才讓人開了眼界……卻說太祖立國,對貪官汙吏何其嚴苛,貪過百兩便要剝皮示眾,吏風清明冠絕古今。怎生不過綿延數百年,這風氣已然靡靡如斯?世風日下,聞者憂心哪……”
默默立在書桌前的張彥正,此時才肅容道:“啟稟皇上,人性本善,然世間汙濁,近墨則黑,如這貪官汙吏一事,但須一人開了口子,便似大江崩堤,天下盡墨。縱觀曆史,每朝每代,皆盡不離其中。”
朱言鈞眉頭緊蹙,厭惡道:“莫非此事,竟無從遏止了麼?旁的暫且不提,隻說朕的治下,斷不容他們再如此蛀食朕這朱家家業!且看他們補缺上來的銀兩,一個小小九品芝麻官,也能掏出盡萬兩的銀子,說不得如此也不過其九牛一毛。僅僅這三月嚴查,補缺銀兩堪比大冥五年賦稅,這是何等驚人的數目?朕看得憂心忡忡,定要刹住這不正之風!愛卿可有何良策,權且說來看看!”
卻說張彥正,既然有心查辦此事,自是早已心有文章,此刻略作遲疑,便自肅然拱手,沉聲道:“啟稟皇上,臣近些日子冥思苦想,倒也有了些主意,此時權且一說,還請皇上來定奪。”
謙遜一句之後,他目光大亮,朗聲侃侃而談,“皇上知道,太祖立國後,便以重律治理群臣,如今這局麵正合適故技重施。正所謂亂世用重典,皇上正好重啟祖製,查辦貪汙官吏,一旦查到便嚴懲不貸,這般殺雞儆猴,待到殺得天下官吏膽寒時,自能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這番話鏗鏘有力,又自斬釘截鐵,隱隱顯出張彥正那興奮、激動之情,甚或是這文人風骨之下掩藏極深的充盈煞氣。
朱言鈞亦為之側目,忽而覺著對這張彥正的品性又多了幾分了解,而這張彥正得勢之後的器宇軒昂,意氣風發,也讓朱言鈞對他的戒備又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