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亦幻的夢裏,梅琮佳又和她久違的母親見麵了。
在梅琮佳的朦朧的記憶裏,母親許茗芝一直都是個漂亮女人,美麗而不媚俗,而且總是那麼和善地笑著,那麼安靜地望著,嫻靜如水,溫婉如玉。梅琮佳那麼渴望母親能夠一點一點走近她,然後擁她入懷。然而,那個美好的、陌生的、失真的麵孔,隻是輕輕地向她微笑,又抽身走開了,她寂靜如洪荒般的夢境裏嘶喊,“媽媽——,媽媽——”整個宇宙裏到處回蕩著梅琮佳竭斯底裏的呼喊聲,卻總也傳不到母親在的那個角落裏,她想拚命地追趕母親的影子,母親卻越走越遠,直到慢慢地消失了,她又一次孤零零地被遺棄在那片荒野之上……
同一個夢,同一片荒野,同樣是愕然驚醒。
梅琮佳伸手拉開窗簾,沮喪地望了望窗外剛剛升起的太陽,透射著讓人窒息的悶熱。又垂下眼簾,呆坐在床上,努力地去追憶剛才的夢,想拾回有關母親的記憶,哪怕是一點點,對她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可是,腦海中除了自己的呼喊聲仍在耳邊環繞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母愛對於她,也隻能成為一個夢了,反反複複的、永遠無望的夢。
八年了,梅琮佳對母親的思念有如流不斷的澗水,剪不斷的雲翳,從來沒有間斷過,就是這種無法間斷,無法終止,也不願意終止的思念,讓她產生一種莫名的難過——說到底,是母親背叛了這個家,背叛了她和父親!因為母親的“背叛”,讓她總是下意識地去恨,可是怎麼去恨一個無時無刻不思念著的人,梅琮佳常常為此感到沮喪。
拎著書包,經過奶奶身旁的時候,她盡量低調,盡量屏住呼吸,盡量不給彼此張口對話的機會。她知道,從奶奶那張嘴裏出來,從來就沒有什麼好話,很多時候她甚至很邪惡地想,要是奶奶突然啞了,那世界一下子就清淨了,該多好啊!
梅琮佳的奶奶學名叫魏長英,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學名,她壓根兒就沒念過書,乳名叫“滿多”,出嫁之後就成了“梅魏氏”,解放以後共產黨給了她“魏長英”這個頗具文化氣質的學名,也隻不過是她身份證上的一個標簽而已,從來就沒人這麼叫過她。魏長英早年喪夫,留下了一兒一女,沒再改嫁,一個人把兒女拉扯大了,這身世聽上去挺可憐的,可是,但凡有她出場的地方,每回都是掐腰,瞪眼,跳腳的架勢,全村裏愛說鬧的娘們兒加起來都不抵她魏長英一張嘴,所以,街裏街坊沒有誰敢將她視為弱者。
魏長英站在院子裏,一手拿著牙刷,一手端著漱口杯,吐出漱口水,白了一眼從身旁經過的孫女,問:“怎麼著,不吃了?!”
梅琮佳慌忙垂著頭應著,“嗯,不吃了,都快遲到了!”
魏長英仰著頭“咕嚕咕嚕”地漱了兩下,而後狠狠地衝梅琮佳去的方向又吐了一口水,狠狠地罵道,“我呸!我他媽算是欠你的,大清早起來就為給你做飯,你還不吃了?!以後我還懶得伺候了呢……”
梅琮佳不敢吱聲,瑟瑟地落荒而逃。
梅琮佳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麼朋友,小時候是常常被人欺負,沒人找她玩兒,長大了好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別人願意跟她玩兒的時候,她便看不上他們了。在學校裏她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沒有人敢招她,她也怕別人招她。所以,很少聽到有人提到“梅琮佳”這個名字。
“梅琮佳!你跟我來一下!”
這回,“大熊媽媽”在班上喊她名字的時候,有不少同學向她這邊側目過來,仿佛這會兒才突然想起來班上還有這麼一號兒人物似的。
梅琮佳覺得“大熊媽媽”看她的眼神似乎沒那麼友善,但是,又實在想不通自己做了什麼值得她一提的事兒,便悻悻地跟著“大熊媽媽”走出了教室。
“大熊媽媽”本名叫王碧華,是梅琮佳的班主任,今年三十七歲了,矮胖的身材,一連生了兩個丫頭片子了,還不死心,一努力又懷上了。其實,作為“女人”,或者“即將成為女人的少女”,梅琮佳特別同情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天天起早貪黑的盯著早晚自習。但是話說回來,誰又不想落得清閑,他們夫妻倆都是人民教師,這種“餓不死,富不起”的苦命勞心的差事,要是不靠帶個畢業班多拿些獎金津貼啥的,又拿什麼養活仨孩子呢。
一進辦公室,“大熊媽媽”一屁股巴巴實實地拍在椅子上,從辦公桌上翻著“誌願表”,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說了一聲“坐吧!”
梅琮佳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大熊媽媽”終於翻到了梅琮佳那一張,抽出來放到梅琮佳麵前,拍了拍,“說吧,怎麼個想法兒!?”
“沒啥想法,我就想早點出來賺錢!”
“大熊媽媽”皺了皺眉,撩起眼皮來看了看梅琮佳,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其實,她是喜歡這孩子的,或者說是一種憐愛。她和梅琮佳的爸爸梅紀偉是小學同學,依她看,像梅紀偉這樣的混蛋王八蛋就不該娶女人,所以當年聽說他離婚了,她一點兒都不驚訝,隻是,可憐了這個沒媽的孩子!“大熊媽媽”一直認為梅琮佳是個好孩子,從來都是這麼內斂,這麼文靜,從來不惹事生非,學習更用不著大人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