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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般若輕輕地推開客廳的門,妻子林麗芳正坐在輪椅上,歪著頭倚在頭墊上熟睡。她麵前開著的計算機屏幕上閃耀著花花綠綠、色彩繽紛、走勢怪異的曲折線條。這些曲線,對於腦神經專家劉般若來說是一竅不通,對於斯坦福博士的女兒劉堂燕來說也是一竅不通,但對於隻有高中畢業的林麗芳來說那簡直是波譎雲詭、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精彩電視劇。劉家這新世紀的頭20年,前十年被林麗芳炒股、買彩票,鬧得全家人廢寢忘食、歇斯底裏、精神失常、雞犬不寧;後十年又被她車禍癱瘓、問醫求藥、三餐洗刷、抱屎抱尿弄得筋疲力盡,困難拮據,有苦難言。劉般若又得科研攻關、又得領導課題協調、又得照顧家庭,忍氣吞聲地苦苦地守護住了這個家,這苦澀,隻有他自己知道。
這是汕頭路的一幢石庫門,約100平方米,單門獨戶,是劉般若的一筆意外財產。劉家祖上曾在上海做茶業生意,新中國成立前夕,劉家人都跑到台灣,店麵房產就被無償占有,分配給窮苦百姓使用居住。因為無人在上海,劉家人從未反映過。待“十年動亂”後落實政策,上海方麵才通知在福州的劉家人。但是劉家人走的走、散的散,誰也沒心事再去上海居住。直到劉般若複旦大學生物係畢業後,留學校工作,才想起應當有自己的住房,才到上海有關方麵交涉,果然按政策歸還了一幢石庫門房子給劉家,當然由在上海的劉般若依法繼承。
劉般若等待汕頭路拆遷,好住上寬敞明亮的新房。當一個大學教師,在上海根本買不起房。但汕頭路遲遲不拆遷,他隻好苦苦等候。他也舍不得賣,因為石庫門房子現在成為上海文物古跡了。他就在這裏戀愛、結婚、生女,20多年下來,對這套房子產生了無法割舍的依戀,他知道這是戀舊情結在作怪。雖然,新世紀後,隨著他學術進展、職位提升,特別是拉來了梅金的投資,成立了華梅集團腦研究院,他當了首席科學家,收入豐厚,有了購買上海任何價格的豪宅的可能,但是,他沒為自己買,隻為女兒買了一套在浦東的豪華公寓。他認為自己有房子住了,何必再添置房產。拿去出租?拿去增值?自己又不缺錢,何必呢?再說,這其中的投機、哄抬、謀利,他打心底裏有一種反感和抵製。兩個人,住一幢上海的石庫門房子足矣。在這一點上,林麗芳跟他觀點一致。但在炒股買彩票上,他跟她觀點不一致。但那時林麗芳下崗在家,整天無所事事,應當讓她有個打發時間的活動,他也就聽她任她了。
他與林麗芳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他們都是福州人,都是三坊七巷貴裔之後。林麗芳是林則徐家族之後。他在複旦當學生、當教師時,他的收入和地位無法談戀愛,找個上海的小鳥依人那樣的小家碧玉更是奢望。家裏人看他婚姻毫無動靜,就給他介紹了林麗芳,他相了幾次親,覺得可以,就訂婚了,一年後在老家結了婚。不久,他父親患癌症死亡,母親因為照顧父親過累不久也去世了。他就把林麗芳帶到上海,林麗芳成了家庭婦女。她生下堂燕,親自培養。後來她迷上炒股、買彩票,每月也能掙三五千元,真是何樂而不為呢!
林麗芳沒學位,沒單位,劉般若為什麼能看上她?因為林麗芳漂亮。劉般若第一眼看她時,心裏就咯噔一下,說就是她了。人的第一眼印象太重要了。作為腦神經專家,劉般若知道,所謂的第一個印象,是腦這部超能計算機第一次計算結果,一定不會錯。但是,人們沒能認識大腦是如何迅速地協調自己的各個係統的。神經細胞電壓恒量的運行速度是數字式電腦信號傳輸速度的萬分之一。盡管如此,人類卻能即刻就辨認出一個朋友,而辨認人的麵孔方麵電腦是很慢的,通常也不成功。具有如此緩慢的零部件組成的器官如何能這樣快速地運行判斷呢?通常的答案是大腦是一個處理器,同時進行許多項運算。並行處理的電腦速度不如人腦,則是在下一階段,就是需要對結果加以比較和做出決斷的階段,電腦就慢在這裏,而在這項工作中,大腦的速度快得驚人。
從解剖學上講,大腦沒有任何特殊的部位,可以讓來自不同係統的全部信息都彙聚起來。大腦各個專門部位彼此相連,從而形成一個並行和重複的連接網絡,我們有關世界的融為一體的圖像或認識就是從大腦結構的這一迷宮般的複雜網絡中浮現的。劉般若認為大腦是一個場,是一個小宇宙,有暗能量,有暗物質,有普通物質,人的靈魂可能就是暗物質或暗能量,這個想象目前不成熟,他還在研究中。
嗬嗬,扯遠了。
林麗芳是個典型的福州美女。劉般若自己總結不出來,他就引用著名作家鬱達夫先生的描述。鬱達夫先生民國後期也曾在福州三坊七巷住過,至今還留下許多故事。鬱達夫先生在《飲食男女在福州》中說:“眼睛個個是靈敏深黑的,鼻梁個個是細長高突的,皮膚個個是柔嫩雪白的”,“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覺得她們的美的水準,比蘇杭的女子要高好幾倍;而裝飾的入時,身體的康健,比到蘇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強數倍都不止”,“此外還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飾,與來自巴黎紐約的化妝品的香霧與紅霞,你說……美麗不美麗?迷人不迷人?”
嘻嘻,引用太多了!
林麗芳符合以上鬱達夫所描繪,但她還多了一項,當時劉般若沒看出來。“‘天生麗質難自棄’,表露欲、裝飾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這一種顯示本能,似乎比什麼地方的人還要強一點。”到上海後,林麗芳說當家理財是她,劉般若所有工資收入歸她管理,隻留些講課費、稿費給他零用。劉燕堂工作後,也是全部工資交母親,每月發給零用錢,林麗芳說這些錢暫歸她保管,以後堂燕結婚了再還給她。堂燕是孝女,自然聽母親的。林麗芳車禍後坐在輪椅上,自然再不能當家理財了,她把財務權交給劉般若,與劉般若訂了一個“夕陽紅”協定,類似國共的雙十協定,最後雙方都沒有執行。協定的主要內容是:家庭的股票、基金、堂燕上交的工資歸林麗芳管,劉般若不得問津;劉般若工資、顧問費、稿費歸他自己管,但負責家庭一切開銷。鑒於目前劉般若收入豐厚,所有開支要及時向林麗芳報告,避免用於不當之處。至於什麼不當之處,林麗芳無法明示,但她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她知道,隻要在財政上加以管製,依劉般若這個人的人品,他是不會太出格的。最後一條是理論性的:要注意晚節,保持夕陽永久紅色。這條隻針對劉般若,鑒於林麗芳現已癱瘓,不能交際,劉般若應恪守晚節,保證忠誠到永遠。劉般若說,忠誠是雙方的,你說我哪兒有晚節不忠?倒是你自己也要注意。林麗芳問,我注意什麼?劉般若說你要不沉迷那個體彩站,你至於出這次災難嗎?說得林麗芳有口難辯。劉堂燕看不過去,就說你們兩個烏龜笑鱉,各自管好自己,忠誠是相互的,夕陽永葆紅色是共同的事。“是、是、是……”劉般若立即應允,因為他有把柄抓在女兒手裏。
父親的事倒是被她拿捏住了,那是他的一個女同事,他在評職稱時全力以赴幫助她,讓她評上副教授,小女子無以報答,隻能以身相許,他們挑了個林麗芳在醫院的時候,在家裏成就鴛鴦好事。不料那天劉堂燕剛好回來取材料,當場撞著,但她沒有驚動在床上交柯盤纏的父親。她感到惡心,但她也不衝撞好戲,退出去了。後來,她暗示父親,劉般若臉紅脖子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能父親伺候母親太累了,他隻想輕鬆一下吧!以後,她再也沒在人前提過這件事。
於是一份“夕陽紅協定”在劉堂燕的見證下簽訂了。有一次,劉般若在一次宴會上酒喝多了,順便作為一個笑話講了出來,“夕陽紅協定”在華梅集團,在華梅腦研究院,在複旦大學生物學院便成了人們酒酣身熱、茶餘飯後的笑談資料,劉般若也因此作為腦研究院首席科學家、春申腦圖譜主要貢獻者,又多了一份知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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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麗芳炒股20年,大體不賺不虧,僅有的20多萬元積蓄卻被套牢了,所以她急切地想從彩票上爆發。她十多年死守一個體彩號碼,這個號碼劉般若、劉堂燕能倒背如流。這個號碼是31選7號碼,04+09+14+19+23+27+30。至於汕頭路石庫門裏弄左鄰右舍姆媽、阿姨們私下裏傳播的林麗芳與她常去的汕頭路51號90663號體彩站那個年輕的上海小癟三眉目傳情,關係曖昧,甚至有一腿什麼的等等風傳,說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劉般若去看過體彩站,那個上海年輕人,眉清目秀,白淨如乳,善解人意。他看著也有些心動。他的結論是,可能有可能沒有,新世紀的上海灘,一切皆有可能。
一天晚上,中央台彩票開獎。劉般若正坐在家中自己房間的電腦前整理一係列數據,春申腦圖譜攻關正進入一個關鍵階段。突然,門像炸雷一般被推開,林麗芳像猛獸一樣衝進來,撲到劉般若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把他扳住,發了瘋似的吻他,嘴裏念著:中了、我中了、我中了67萬,我高興、我高興、我要你、我要你……她高興,她要劉般若要她。結婚幾十年,女兒上複旦三年級了,他們從沒有這樣瘋狂浪漫過。起先劉般若怎麼也來不了情緒,經不住林麗芳把自己身上所有衣褲全扒了,也把劉般若所有衣褲都扒了,像三級片裏那樣赤條條相對,於是劉般若也來火了,一個成熟的女人和一個成熟的男人,做了他們一生中最瘋狂最浪漫的一次愛,但也是最後一次愛。
67萬買什麼呢?全家人討論了一個星期,最後還是聽從中獎者意見,花了30多萬買了一輛寶馬車。一來林麗芳羨慕有車人,二來家庭需要。意外之財,自然用在奢侈上。衣、食、住、行中,就缺行之有車。車買了誰開?當然是林麗芳。劉般若在攻關,經常思考問題,不能開車。劉堂燕做學生,暫時不用車。林麗芳當仁不讓,3個月就把駕照搞定。劉般若陪林麗芳看上一款寶馬。人說,“坐奔馳開寶馬”。他們買了一輛新款進口寶馬第六代車,在科技感和豪華性上作了大刀闊斧的改進,整體風格由運動型向全能型轉變,更大空間、更多配置。不管是堵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周末去郊外與彎道對話,它都像林麗芳的情人。林麗芳每天開著車上街兜風,出城遊玩。好在她膽大心細,從未刮擦碰撞過,車技日漸成熟老練,不久就可以上高速,出遠門旅行了。一次,寶馬車友會組織赴浙江天目山旅遊,車隊過一急彎時,林麗芳前麵一部車和急彎而來的一部路虎車對撞,路虎連撞3部車,最後把林麗芳的寶馬頂下山崖。好在林麗芳命大,車滾了幾十米,氣囊緊緊地把她抱住。命保住了,但腰椎錯位,從此,她再也站不起來了。
有什麼辦法呢?中國哲人早就說過,禍福相依,災難麵前隻能認命。劉般若一邊組建腦研究院,一邊組織科研人員攻關,一邊全身心地監護照顧林麗芳,一邊還要幫助輔導女兒考GRE,爭取出國留學。劉般若不是一個頂倆,而是一個頂三、頂四個人用。誰都同情他,誰都讚歎他。梅金全力支持他,在用錢上劉般若倒是無後顧之憂。梅老板說花多少錢由她出,先算借,以後從腦圖譜成功的效益中扣除,這給了劉般若最實際的支持。梅老板多次去醫院看林麗芳,她好像既同情又高興,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不知她是怎麼想的。她是盼望林麗芳早日康複,還是盼望她永遠這樣躺在床上,或是她永住公墓?這隻有她自己清楚。
一晃六七年過去了,林麗芳堅強地在輪椅上生活著。在與劉般若簽訂了夕陽紅協定後,她再不炒股、再不買基金、再不買彩票,隻看股票行情作為消遣。她現在興趣轉向劉般若的研究課題上。春申腦圖譜一般知識她都能掌握,高深的問題經常引起她學習的興趣。她主動地提出擔任華梅腦研究院“遙動”課題實驗誌願者。這個半生物半電子課題為接通電腦和生物腦提供可能。通過這種遙動,使思維正常的人能指揮自己的殘體。林麗芳相信有一天,她會在自己思維的指揮下,通過安裝的機器腿,站起來,單獨行走,疾步如飛,能開寶馬,能跳交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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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般若推開客廳門後見林麗芳在輪椅上打瞌睡,他沒有驚動她,輕輕地在沙發上坐下,斜倚著閉目養神。漸漸地倦意襲來,他輕輕地打起呼嚕了。這幾天他又教又陪,覺得精力不濟,渾身倦怠。
他覺得自己躺在不知什麼地方的一張床上,有一股奇異的外國人的體味向他撲來,那氣味這幾天經常聞到。誰有這樣的體味?他想不起來。他知道林麗芳沒有,劉堂燕沒有,那個與他苟且過的女副教授沒有……但他知道這是女人體味。
“怎麼了,很疲勞吧……”
他一睜眼,林麗芳坐在輪椅上麵對著他,伸手撫摩他的臉盤。
“有點,這個莘迪太難對付了。”
“都去了哪些地方?”
“頭3天都在實驗室,窮追猛打,一問到底。今天去了靜安寺,還好下午梅老板找我,不然又得陪她去玩。”
“你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堂燕陪她。”
“到我們家了!”
“我不信,到我們家幹什麼?”
“她說要看看你這位複旦終身教授、首席科學家怎麼生活的。”
“她看了我們家有什麼感受?”
“感受?她居然說要搬到我們家住,過一過上海石庫門的生活。還是堂燕好說歹說才把她勸走,說什麼堂燕同意與她同住她才走,堂燕隻好同意,哄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