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全程可乘坐高鐵(1 / 3)

全程可乘坐高鐵

名家

作者:李治邦

強中原在上北京交通大學時母親去世,當時全家人都為強中原考上北京交通大學而歡呼跳躍,強中原所在的一中也貼出了喜報。強中原並不是很興奮,因為他的分完全可以去上海的複旦大學,他的理想專業是新聞。但沒有辦法,他的父親是一名火車司機,開了三十年火車的老司機,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差錯。他申報學校時被父親強迫填寫的北京交通大學,而且如果他不同意就斷絕父子關係。母親曾經出麵調解,但父親不同意,與他的母親大鬧一頓甚至舉起了菜刀對準自己脖子。

強中原屈服了,他知道父親就是一個鐵路學校的中專生,父親當時的渴望就是能考上北京交通大學。定好了去北京的火車票,父親高興地告訴他,領導同意了,去北京的列車由他來駕駛,這是他退休前最後一次了。母親又阻攔,說你不能再開火車了,你最近常常恍惚走神,你不能把兒子這列火車出了軌道。父親大發雷霆,說,去北京這列火車我閉著眼睛都能開,我開了三十年了。這次母親舉起了菜刀對準了自己脖子,父親軟下來。因為母親前一年查出來得了胰腺癌,而且晚期,如果母親要不是全身發黃還不知道。強中原把母親送到了醫院才知道沒有辦法再開刀,胰腺癌是難以治愈的,而且一旦發現超不過半年。結果,強中原推遲了去北京報道時間,兩個月的時間,母親撒手人寰。母親去世前不斷地打杜冷丁,因為疼痛難忍。幸虧強中原女朋友房麗娜的母親是這所醫院的腫瘤科主任,當時杜冷丁是控製使用的。房麗娜陪著強中原守候在母親病榻前,母親拉著房麗娜的手,顫抖地說,我把我兒子交給你了,他跟他父親一樣脾氣都不太好,容易發火,但你不要怕,他發火你也發火。房麗娜覺得拉她的手很涼,像是一塊冰。強中原父親也過來,母親當著他父親麵說,我查了,胰腺癌就是愛生氣,或者因為有氣發泄不出來憋的。我就是總受你父親的氣,他氣了我整整一輩子。他開火車壓力大,回來就跟我撒氣。他動不動就說自己拉著一千多人,開不好就把一千人開到地獄那。於是,咱家就成了地獄。我就想跟著他去北京,我沒有去過北京,我說我想去看看天安門,去趟頤和園,爬爬長城。他答應我,但就不讓我去。我說坐你開的火車去北京多驕傲啊,我會跟周邊的人喊,這是我丈夫開的火車。可你父親聽完了就更不讓我去坐他開的火車,他說怕出事,他死了我也死了,兒子強中原怎麼辦。這不是混蛋嗎,火車有出事的嗎。說著說著,母親忽然一口氣沒上來,蓋在她身上的床單中間一癟,人就走了。

強中原去北京是坐飛機去的,因為已經耽誤報道半個月了。房麗娜送他去機場,他跟房麗娜是同班同學,所說的女朋友就是這麼一說,兩個人什麼也沒有做。因為班上人都說他和房麗娜好,還有人說他和房麗娜親過嘴,但兩個人起初解釋,後來就不再說了。因為強中原得知自己考上北京交通大學後真的親了房麗娜,而且還撫摸了房麗娜像兔子般的乳房。他當時解開了房麗娜的乳罩,房麗娜的兩隻乳房就蹦了出來,白白鼓鼓的,真像是兩隻兔子,還有兩粒兔子紅紅的眼睛。他其實不太喜歡房麗娜,沒有別的原因,就是覺得她太笨。這次高考成績很一般,去了當地三本的一所大學。為了房麗娜的高考,強中原犧牲了自己複習,為她的英語輔導。他很惱火,因為房麗娜的英語說的都是本地英語,剛糾正完轉頭就忘了。有次,他罵房麗娜是豬腦子單細胞,房麗娜哭了,很傷心。

當他走進機場候機廳時,不經意回頭看見父親遠遠站著衝著他揮手。瞬間,強中原的淚水撲簌簌掉下來。因為母親去世前那番話,他很憎恨父親,覺得母親就這麼一個願望,坐你開的火車去北京,被殘酷地扼殺了,而且找到了因為他的原因。強中原知道這是個借口,父親就是怕母親叨叨。因為母親總是叨叨父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為這個叨叨,父親曾經站在四樓的陽台上說,那既然我不行我就跳樓死給你看,起碼我死行吧。母親也不攔著,強中原回顧母親和父親吵架,凡是父親做出過火的事情都不阻攔。那天母親說了一句話,你要證明你行你跳下去,父親僵住了,最後唯唯諾諾地從陽台上下來,喃喃著,早晚我要跳下來給你看看。有一次,父親給母親燉排骨,剁肉的時候總是剁不斷骨頭,母親叨叨著,你除了開火車還能做什麼,就連排骨都剁不開。說著搶過父親的菜刀,咣地一下就剁開了。然後母親看著一旁的兒子說,幸虧兒子隨我,要是跟你就成了一頭豬。父親臉色漲紅,拿過母親的菜刀朝自己手腕上狠狠剁了一刀,鮮血四濺,強中原當時就傻了。母親冷靜地用手掐住了血流的脈絡,然後用布係緊,告訴強中原,你給房麗娜母親打電話,我們隨後就到。

2008年,在強中原上大四的時候,北京去天津的高鐵開通了。列車最高運營速度將達到每小時350公裏,北京到天津直達運行時間在半個小時以內。強中原告訴了父親,因為父親一直關心。父親那年64歲了,興致衝衝跑到了北京。他說,我一定要坐坐高鐵,這是我開火車人的願望。兩個人從北京南站上了高鐵,父親坐上去就東瞅西看,一直在躁動。父親對兒子說,我真不相信火車能一個小時開350公裏,這不趕上坐飛機了嗎。父親從兜子裏拿出來一個玻璃杯子,然後倒上滿滿的一杯礦泉水,他戳著杯子對兒子說,我看看,杯子裏的水灑不灑。你知道我開火車嗎,那倒上茶水就不能讓水灑出來。我還有本事,把一個手電筒戳在桌子上,開車停車,手電筒不能歪一下。你父親我能在七十二列火車裏排第一,沒有人能超過我知道嗎。其實,母親在醫院住院的時候,曾經悄悄透露給他,說,別聽你父親瞎吹,我坐過你父親開的火車去北京,我沒有告訴他。那火車晃悠的差點兒把我從臥鋪上搖下來知道嗎。我沒有告訴你父親,我怕他再憋過氣去。不是一次,回來時候,我掐好點也是你父親開的火車,好幾次我都坐不穩,什麼放茶杯不晃,我人都晃得睜不開眼。父親去了一次廁所,回來就到了天津。父親喊著,我還沒有坐夠呢。在天津逛了兩個小時,吃了一次狗不理包子,父親覺得不如家鄉的燴麵好吃,然後嚷著要坐高鐵回來。那次,父親就貪婪著看著窗外,覺得那麼快,可是外邊覺得沒那麼快。他說,我開火車的時速就是八十公裏,怎麼現在就能開到三百多公裏呢。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塊藍屏,上邊不斷刷新著速度的數字。他咂著嘴說,不可思議,怎麼這麼快呢,而且不震動,不搖擺。父親下了高鐵對兒子說,我這輩子能開一次高鐵的火車,死也瞑目了!

父親在北京呆了兩天,他說不準備在北京轉了,因為來北京的次數太多了,太熟悉這裏了。強中原帶著父親去看了大學的一個導師,他告訴父親,準備考這個老師的研究生。父親詫異地問,你還要上學嗎,不就是學一個兩條鐵軌的科學嗎,有什麼必要再上學呢。強中原說不通父親,就對父親說,你跟我去一趟導師家,聽聽就明白了。在路上,父親對兒子說起房麗娜,說她母親找到他了,大學畢業後就得考慮結婚。人家對你母親不錯,本來你母親就能活一個月,結果延長了一個月。強中原問,那是讓我報恩啊?父親惱怒了,混賬,你跟人家是不是有關係了?強中原愕然地說,沒有啊。父親說,親沒親過嘴?強中原笑了,那也算有關係了。父親警惕地問,你是不是在學校有相好的了?強中原搖頭,我就是上學,我準備研究生上完了去美國讀博士。父親說,你就知道上學,我呢,家裏就我一個人,我天天在家就跟關在鳥籠子裏一樣。強中原說,你再找一個老伴兒。父親瞪著他,我找誰,誰能跟我一個開火車的。強中原說,房麗娜的母親也一個人,退休了,你們正好。父親怔了怔,竟然沒有說出話來,悶了好一會才說,你他媽的神經病!

強中原導師的住所在中關村一個高層,下午兩點多鍾,強中原帶著父親到了樓下。為了導師休息好,強中原是不忍去打攪,便和父親在一個麵館吃了麵條。父親艱難地咽著,說這比咱們那的燴麵差遠了,就是喂豬。強中原腦海裏還想著剛才問父親的話題,其實房麗娜的母親人不錯,就是個頭矮了些。父親雖然年紀大了但儀表堂堂。父親說,老家在黑龍江的牡丹江,村裏人都是他這麼高大英俊。房麗娜父親出車禍去世很早,房麗娜就是在母親帶著長大。

房麗娜什麼都聽母親的,這點兒跟強中原不同。有次大學放暑假,強中原要帶著房麗娜去日本大阪,說要坐坐新幹線到名古屋。房麗娜都同意了,母親反對,說,你一個閨女家家的跟著他去日本,晚上住哪,這麼早就把自己奉獻給他了。房麗娜沒有去,強中原自己去的大阪,他覺得坐了坐新幹線也就那麼回事。房麗娜偷偷跑到北京看過他,兩個人在北京交通大學附近的動物園北門一家旅館有過親密接觸。那天晚上,在一間逼仄的房子裏,強中原本來不想發生什麼,他覺得自己不該跟房麗娜有什麼,他覺得自己應該像天上的鳥去飛翔,不該這麼早就在地上去覓食。可房麗娜那天很含羞,這種羞澀陡地打動了他。他隻覺得眼前溢出一泓青白色,房麗娜把背心脫下來,窗外的月光把她裝飾得如一條銀魚。強中原顫栗著解開她乳罩的扣子,說,你太熱了。然後,捉住她顫抖的手,說,你摸摸我?房麗娜哆嗦著回應,我不敢。

強中原在學院這幾年真的沒有見過房麗娜這麼傳統的女人,他周圍的女人都是熱情四射,他對這些女人說,你們都是太陽,我怕烤糊了。房麗娜軟綿綿地說,你還是摸我吧。強中原鬥膽摸她光滑的鱗,摸她透明的骨,摸她鮮紅的脈,摸她生命的等式如此簡單。房麗娜說,知道男人和女人為什麼總撕扯不開嗎?知道為什麼男人會這麼寵愛我們女人嗎?知道男人為什麼心甘情願地受女人的折磨嗎?房麗娜竟然說了一大堆的為什麼,然後重新穿好衣服。她親吻了強中原一下,她的嘴唇發冷,盡管充滿了兩片紅潤。她突然問,什麼是好女人和壞女人?強中原對房麗娜這麼淡定的結束接觸很是意外,於是慌亂地解釋著,說,從曆史上看,聽話的是好女人,不聽話的是壞女人,好女人是不會偷情的。房麗娜笑著,那男人偷的應該全是壞女人。我母親就這麼說,她讓我一定和你結婚後才能發生關係,說你就找到好女人了。房麗娜穿著衣服,對強中原嬌嗔地說,你給係好乳罩後的扣子,強中原隻好慢慢係著。房麗娜說,你上完了大學準備幹什麼?強中原說,我準備研究高鐵更加安全。房麗娜笑著,你開嗎?強中原說,我不開火車,我是做研究的。房麗娜不說話了,兩個人瞬間倒在床上,聽見了隔壁動物園裏傳來的一陣陣狼嚎。房麗娜緊緊抱住了強中原,喃喃著,我母親單身時間長了,你要理解她。

下午兩點半了,初秋的太陽有些熱辣辣的。

估計導師該醒了,強中原跟父親崇敬地走進樓棟,乘上了電梯。電梯裏隻有他和父親兩個人,父親有些緊張,他問父親怎麼了?父親說,我覺得這裏太憋屈,我喜歡坐在火車頭裏看著兩邊風馳電掣的感覺。強中原笑了,父親說了一句文學詞兒。他看見隨著電梯不斷地攀升,父親有些緊張。他的家就住在二樓,整個樓房才四層。父親好像沒怎麼做過電梯,他看見父親搓著手。在二十四層時突然電梯停住了,強中原怎麼按動開關也沒有動靜。電梯間的燈光在一閃一閃的,特別像是母親去世前的眼睛,就這麼眨動著。父親焦灼地喊著,怎麼不走了!強中原也有些害怕,他按動著那紅色按鈕,這是一個報警裝置。也沒有反應,強中原用手機報警,說在哪哪電梯卡住了。那邊不緊不慢地問,你應該怎麼著怎麼著。父親在旁邊怒吼著,少廢話,快救我們呀!電梯裏一片黑暗,父親狠勁兒敲著門山響,然後不斷地喊叫著,有人嗎!有人嗎!外麵寂靜,強中原在黑暗中看見父親用腦袋撞著門,慌忙把父親抱住勸慰著,馬上就有人來,你放心。時間就這麼慢慢熬著,父親喊不動了,他癱在地上,然後就躺了下來,叨叨著,完了,憋死我了。強中原想起給導師打個電話,始終占線。他再打報警電話,問什麼時候過來修理,我父親要在裏邊憋死了。對方說,已經聯絡你那家物業,馬上就到了。又過了半個小時,父親不說話了,隻是用手死死摳著門。繼續黑暗,強中原覺得自己也透不過氣,大口大口喘著。父親渾身都是汗水,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死了,我就死在電梯裏吧,這就跟你母親見麵。我知道她已經招我過去,托了好幾次夢了。我在夢裏見過你母親還那麼叨叨,他媽的真煩人。我去了也不跟你母親一起過,煩透了,我要找一個不叨叨的女人。可你母親走了以後,我又覺得離不開你母親那叨叨。其實,我跟房麗娜的母親見過麵,她請我喝咖啡。我喝不慣那中藥湯子味道,她倒不叨叨,總聽我說,可我能說什麼。我這麼多年天天在火車上,就我一個人呆慣了。我在火車頭上可以喊,我在那唱豫劇,就風聽著我。我知道房麗娜的母親要什麼,她是要你和她閨女結婚,然後讓你倒插門。他媽的,你走了,我就一個人在家裏會瘋的。父親說累了,他絕望地說,再不開門我就立馬撞死,我受不了,我怎麼覺得空氣都沒了。就在父親要準備起身撞死的時候,門被打開,電梯卡在了中間,隻能看見一個修理工的腦袋。強中原質問,為什麼這麼晚才來修理啊?修理工笑了,才一個多小時,這算是最短的。父親霍地站起身揪住修理工脖子,我掐死你王八蛋!

本來說好了,強中原要帶父親去頤和園轉轉,結果父親提前打道回府。父親是坐火車走的,強中原準備買快車,父親卻買的是慢車,就是站站停的那種。父親說,我要喘氣,我一上火車就喘勻了。父親回去沒幾天,房麗娜打來電話,告訴強中原,說,你父親得了幽閉恐懼症,甚至還有些抑鬱症。強中原驚訝地問,怎麼會呢?房麗娜說,我們家搬到一座有電梯的房子,你父親過來看我母親,結果進了電梯就大哭大鬧。後來,我母親察覺出他有幽閉恐懼症,還有你父親總睡不著覺,每天得吃四粒舒樂安定。一說你就唉聲歎氣,一說你母親就哭。我母親建議你父親去醫院,她找人,但這病必須住院治療。強中原內疚,他覺得是自己害了父親。但他還是不甘心,就問,他這麼大歲數怎麼能得幽閉恐懼症和抑鬱症呢?房麗娜沒好氣地,你父親就得了,不能在狹小的空間生活。他必須呆在能看見外麵的地方,看不見就會暴躁。強中原問,那怎麼得了呢?房麗娜悻悻地說,他是你父親,你問我,一準是開了一輩子火車,總在野地裏開,看到的都是一馬平川的莊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