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之行
世象
作者:洋美
去柬埔寨的飛機,像沉落在黑暗的溝壑中一樣,降落在四處漆黑的暹粒機場。
走出機門,等待我們的是,一踩下去,就好似要出現漏洞的移動式的樓梯和一陣充滿潮氣的熱浪。
這架破得到處都是漏洞的樓梯,在前麵肥胖中年婦女腳下,吱吱地作響。扶手上的鐵鏽洞,隨著中年婦女的腳步,在黑暗的星空下,一擺一擺地歡迎我們的到來。
五月,雖已進入幹季的柬埔寨,空氣中仍充滿了濃重的潮氣。像施了魔法一樣,黏糊糊地貼在我們的皮膚上。就像缺氧的空氣,讓我無法喘息。我厭惡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意識到我的鼻孔內也充滿了這潮氣,讓我徹底“窒息”。我憋住氣,環視四周,快速地尋找入國手續的大廳。
入國手續格外的簡單。年輕的海關員,以最快的速度,在我們的護照上麻利地敲著章。並不忘記微笑著,將護照敏捷地返還給我們。待我們一團八人拿著行李走出大廳時,我們的柬埔寨導遊早已在那兒等候多時了。
他一張典型的東南亞麵孔,毛茸茸的雙眼下,一個扁扁寬寬的蒜頭鼻。微笑時,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兩個淺淺的酒窩掛在圓圓的腮上。矮矮胖胖的他,腆著一個小將軍肚。一件已由白變為灰的襯衫,被燙得板板正正。卷著的袖口下,露出曬得黝黑的皮膚。
確認人員到齊後,導遊淡泊地指著將軍肚前掛著的名片說:“我叫龐納。各位的柬埔寨一行,由我作為導遊,請多多關照。”他流利的日語裏,似乎聽不出外國人的口音。在異國他鄉,我們如同見到了多年未遇的老朋友一樣,讓我們有種安妥的感覺。“今天時間已晚,我們先去吃晚飯,然後再去賓館。”龐納解釋後,走在了隊伍的最前方。如同雞媽媽後的寶寶,我們都默默地緊隨在他的身後。
作為導遊的龐納,他的神態是我從未見過的。他的話語中,沒有因身處卑微而失去生命的尊嚴。也沒有因聰明智慧而顯得高傲。沒有驚喜和愉快,沒有疲倦和厭惡,幾乎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平淡地陳述著一切,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
這種淡定的性格,若無其事的態度,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不是反感和警覺,而是一種安泰和神秘。
待龐納介紹完,車廂內又恢複了日本特有的寂靜。我們的小麵包車,行駛在棕紅色的大地上。陣陣塵土,翻揚在車輪兩邊,點點的燈光,在塵埃中微微閃動著。
“龐納的日語在什麼地方學的,講的蠻地道的嗎?”團內的胖大媽,笑眯眯地問道。
到底是嫩薑沒有老薑辣,這是我們共同的疑問,但誰都不知該怎樣開口。胖大媽就這樣單刀直入地輕輕鬆鬆地打開了話題。
“日本人教的。”他依舊是淡漠地說道。
“大學老師啊!”胖大媽笑著替龐納補充道。
還未等胖大媽的話音落下,有人又補充道:“龐納來日本留過學吧?要不然怎麼說的這樣的好!”
“我沒有留學過日本。”龐納有些靦腆地低下頭,繼續說道:“是住在柬埔寨的日本人教的!”
龐納輕輕地深呼了一口氣,好像在回憶著往事一樣,慢慢地張口道:“那時戰爭剛剛結束,我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更別說上學了。我是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我的日語老師。當時與其說是學日語,不如說是打工照顧那位日本老人。時間長了,也就自然地會說了一些。”
龐納補充道:“那位叫橋本的老人,在日本有犯罪記錄,所以一直無法回日本。他十年前,在柬埔寨過世了……”
他的話語裏充滿了對日本老人的敬愛,對那段歲月的留戀。
那個在我們眼中的逃犯,卻是龐納一生的恩人。
老人在龐納最迷茫和不安的時刻,給了他生活的希望,給了他生存的武器。
小麵包車在開進飯店之前,龐納結束了“自我介紹”,從自己破舊的黑提包裏拿出了一個紙口袋,鬼祟地笑著說道:“如果有需要換錢的人,請通知我。我這裏的彙率比銀行的好。”
對於導遊掙外幣的手續費,早已習慣。初次跟團出國時,覺得這些導遊真沒有自尊,為了這點小錢也要費一番口舌,動一下心機。但慢慢習慣後,知道這種換法利己利彼,實惠也便利。
見大家拿出錢包,準備著現金,龐納開始在車廂內緩緩地移動著腳步,將軍肚頂在座背上,在顛簸的車廂內,掌握著平衡。
胖大媽舉起她白白的粗壯得如同蘿卜一樣的胳臂,衝在了最前麵,大嗓門嚷道:“龐納拜托,給我換五萬。”
不知是被胖大媽的數目嚇了一跳,還是那將軍肚真的難以在搖動的車廂內找到平衡。龐納後退了半步,將牛皮紙袋再次舉過頭頂,鄭重地強調道:“大家在柬埔寨隻有兩天的行程,不是在這裏住一個月。這兩天的行程中,飯錢、車錢都在旅費內。所以基本上不需要花銷。換錢是為了用餐時的酒水和買點紀念品。”
龐納認真地環視了一下我們說:“日幣可以換給你們,但在出國時不能保證一定能將餘下的柬埔寨錢換成日幣!”
被嚇住的胖大媽,悄悄地收回了手中的日幣。
真是不會做生意的人,我心中想:錢越多,你掙到的手續費不也更多嗎?
但龐納的這一招,滿靈的。他用誠實換來了信任。這以後,不再有人調皮搗蛋,隻要龐納說什麼,我們就會乖乖地做什麼。
在黑暗顛簸的車裏不記得如何到的賓館。“記憶”不佳的我,在推開一扇古樸的木雕房門後,我立即興奮起來,那一刻對柬埔寨的悲哀,也隨之消失。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間足有八十平方米的客房。二米四的特大號客床,在大房間裏顯得如同玩具一樣小巧。古銅色基調的家具,在白色牆壁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高檔。
我脫下腳上的旅遊鞋,光著腳跑進了房間。像孩子一樣,在光滑的地板上打著滑,讓我的雙腳感受著森林樹木的呼吸。這種奢侈的感覺,已是好久沒有了。讓我想起童年住的蘇聯木房子裏時,踩在那寬寬的木板上的感覺。在木板上尋找著凸凹,感覺著樹輪和季節的變化。
今夜就讓我痛快地享受一下,擁有一次。洗過澡,我展開雙臂,成一個“大”字,滿足地倒在了床上。
柬埔寨呀,柬埔寨,你一身布滿了戰爭的創傷。1968年,美軍的空爆使你進入了七年內戰。內戰的創傷還未治愈,長達四年的大屠殺卻已開始。1975至1979年的往事,是你永遠不願回憶的過去。那一段歲月,近二百萬人死於饑餓和屠殺,但這個數字也僅僅是保守的預測。因為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教師、醫生、公務員、藝術家、宗教者、資本家,在紛紛被強行送到收容所後,再無人知曉他們的命運。在那裏死去的人數,至今也無法掌握。1979年你終於在鄰國越南的幫助下,打倒了暴君。在你還未來得及歡呼時,你不但再次進入內戰,還成為了越南的殖民地。悲傷的曆史一直持續到1992年。那一年,你終於有了自己的臨時政府,開始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選舉。
你從噩夢中醒來時,這個世界已步入了九十年代。不敢相信,僅僅十幾年的時光,改變了你這麼多。何時你從硝煙紛飛的戰場,變成了我眼前的綠樹花鳥天堂?不過,你也是隻屬於觀光客的綠樹花鳥天堂。
今天觀光的重點是,世界遺產的吳哥窟。我們對它的期待,特別的高。這次旅程的前半年,就一直在查資料,了解它的曆史和建築。因為我和老公覺得,在精心調查後的相識,才更加感人。不要隻是走馬觀花,回家後才意識到,有那麼多可看的,留下一堆遺憾給自己。
像我們事先調查的一樣,我們在吳哥窟的入門口拍了照,很快帶有照片的通行證被做好。三天的通行證,四十美金,近三百五十元人民幣。這個不小的數目,在柬埔寨人的眼裏,是個天文數字。拿一個月多的薪水看一群石頭,對當地人來說,好像是在開玩笑。有看石頭的時間,不如去打工,掙一下飯錢。這本屬於柬埔寨人的曆史遺產,卻用高額的費用將柬埔寨人拒絕門外,一種說不上的感覺湧向心頭。
我們將通行證掛在脖子上,鑽進空調麵包車,向檢票口駛去。麵包車開了大約五百米,在紅土道的兩邊,出現了五六位身穿民族服裝的少女。見到我們的麵包車,她們一同將雙手合在胸前,做了個佛式招呼。烈日下的少女,像是失去水分的花草一樣,無力地支撐著腰身。我們的空調車,好似她們的救世主一樣,年輕的女孩微笑著爭搶著上車檢票。從早上六時開門後,一直要進行到日落關門。簡單而枯燥的工作,年輕的女孩們卻那麼快樂而認真地進行著。世界遺產,給了她們一個機會,穿上漂亮的民族衣裝,得到一份固定的收入,可以看到一絲光明的未來。這絲微薄的希望,給了她們生活的力量。她們與世界遺產的共存,悄悄地拉開了她們青春的序幕。
世界遺產的恩惠,不但滋潤了工作人員,也給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群帶來了“致富”的門路。我們的麵包車開了近三十分鍾,在第一站,吳哥窟的南大門前停下。我們還未站穩腳步,一群十幾歲的少年,邊揮動著手中的商品,邊叫道:“一美金,一美金!”
我們左躲右閃地避開不斷地出現在麵前的各式觀光小禮品。
早已在多年的培訓中,熟練了與觀光客打遊擊戰的小商販們,仍舊不甘罷休地在我們的身後叫道:“一美金,一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