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靜秋留下了二十兩紋銀。李陳氏和聞笛她是打定了注意要帶走的。隻是此時身邊還有一個水墨,並不能輕舉妄動。
四月前,先皇病危,奈涅整日在病床與朝堂間遊走,並不曾注意後宮的動向,也就自然沒有好好看著方靜秋。
在皇宮帶了十年,方靜秋自然是知道皇位對一個皇子來說有多麼重要,因而也不曾主動去找過奈涅。隻是隔三差五會做些醒腦清神又或者有助安眠解乏的東西差人送過去。
平時差送飲食等事宜都是由自幼服侍奈涅的宋福去辦的,而那一天則有些不尋常,進攻中接過食欄的太監,長著一張方靜秋從未看過的臉。
太監出門的時候,還有意無意略過她的衣裙。她當時想,這太監有些奇怪,做事一點兒分寸都沒有。然而晚些時候沐浴焚香,她卻在衣裳裏發現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字並不多,卻叫她看得心裏一片荒涼:十年一日,父母恩仇;東城遊巷,舊人相候。右下角還用小楷特特標注了她的名字,名字底下又是一段更小的字:阿秋,你想不想知道真相?離開奈涅,你就會知道真相。
她認得那字跡,那字跡清秀工整,和她寫的字跡極端相似。而她最早會寫的字,是李陳氏一筆一劃教會的。
微歎了一口氣,方靜秋小心翼翼避開巷子裏四處躺著的醉漢,耳邊還有男女的歡愉聲不斷傳來,她又回頭望了望最裏麵的破舊小屋。
十年啊!她曾經那樣珍惜的人,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了十年!她默默別過頭,垂眼,再也不回看。
不是不記得的,父親的慈愛母親的賢淑,還有總是寵著她的外祖祖父,凡事都讓著她的堂弟堂兄。有時候閉上眼,總能想起自己初被選為太子陪讀的時候,兩家人陪著她繞過大半座皇城,親自將她送入宮中。他們都在向她招手,臉上掛在笑,卻又忍不住抹眼角。
尤其是她那一對堂兄,平日裏她做什麼他們總是煩她,想盡了辦法讓她不快活。而宮門合上的霎那,兩個毛頭小子卻眼淚汪汪,大幅度招手喊道:“春節的時候早點回來!我會想你的!”
我會想你的,我會想你的。再沒有誰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了。
可惜她長到這麼大,也就聽過一次。
方靜秋失眠的病症又複發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覺。她開始頻繁地做夢,夢見八歲的自己坐在滿是血腥味道的方府門口大哭,周圍卻隻有些白衣白裙的鬼魂在慢慢飄蕩。
驚醒之時便是饅頭冷汗,她看著枕邊的香囊,將它拿在手中一番打量,忽然就用力將它擲在了門上。
“靜秋?”門外是男子的好聽聲音。
她一愣,又翻身躺下,心裏卻開始慢慢盤算起來。三百條人命,十年欺瞞,要怎樣做,才能讓他一一償還?
月光投到薄窗上,隱隱映出男子的俊美輪廓。她看著房外的那道人影,心裏忽然就有了想法。
以怨報怨,無得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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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日的歸期定在了四日後,五月的最後一天。
方靜秋立在樓頭,所站的角度恰好能看見參日蹙著眉頭在斷牆邊上來回度步。方靜秋笑了笑,喚來水墨拿出一粒紅豆骰子,向那斷牆投過去。
待參日回過頭,她斜倚在城樓上,嘴角笑容明豔動人。
參日忽然就越過那一道臨時搭建的竹籬跑上了樓。他站在方靜秋麵前,一改往日溫柔作風,麵色沉沉:“你要跟我走嗎?”
“去哪兒?”她明知故問。
“藩地,我的封國。” 他依舊答得認真。
“藩地?”她支著下顎,似乎在沉思:“那個地方,好像有點兒荒涼。”
“荒了十多年了,”他輕輕笑道:“你現在別對我說你受不了藩地的民風習俗等話。我也不想聽你說你放不下皇城的富庶繁華。我隻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她抿了抿唇,眼神有些閃躲,盈盈美目如湯湯秋水,似羞似怯。而參日卻像是不願再等下去,上前一步將方靜秋圈在懷裏:“你不說,那就讓我來做主好了。三日後若是你還留在方府,那我,就當你的種種行為,隻是女兒家害羞。”
是夜涼風習習,方靜秋披上黑色夜行衣,又一次趕往遊巷。依舊是巷子的最深處,她鑽進矮小屋門裏,卻見著聞笛嚶嚶的哭。脫了漆的雕花木床上一床薄被嚴嚴整整地裹著,從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都有些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