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卅 五
毛澤東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夜晚。
在這之前,他已經感到了紅軍處境危險,處在十字路口。那天機要參謀把他請回指揮部,就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棘手問題——張國燾來電,說嘎曲河暴漲,左路軍過不了河,已率部西返。明確表示不來班估會合,要右路軍回頭去鬆潘。
他大吃一驚。回頭再走草地,那不是自找苦頭,自跳深淵嗎?兵員損耗不說,鬆潘一帶有中央軍胡宗南部,川軍鄧錫候、楊森也都狼般圍上來了,紅軍那有立腳喘息的地方和空隙?等待的隻有被人聚而殲之!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已經陳述多次,但張國燾就是不聽,就是獨來獨往搞自己的一套。這些天他天天蹲在指揮部,與中央和前總領導人一起研究怎樣促使張國燾北上,如何妥善解決存在的問題。桑熱活佛見不到他,就是因為他忙於這一緊急工作之中了。
九月八日,他動員四方麵來的徐向前、陳昌浩致電張國燾,以請示的名義說明形勢的嚴峻,說服張國燾北上。因為張國燾是紅軍總政委,紅軍高度統一指揮,雖然朱德是總司令,但在最高決策層麵上,張國燾已經把朱德排斥在外,高高淩駕於朱總司令之上,由他號令一切。而這時候的紅軍主要兵力來自四方麵軍,而四方軍對他惟命是從。惟有通過張國燾,才能實現整個紅軍的北上。徐、陳的電文明確提出:“胡不開岷,目前突擊南。岷時間甚易。總的行動究竟如何?一軍是否速占羅達?三軍是否跟進?敵人是否快打?飛式,再延實令人痛心。”電文中的岷指岷縣,南說的是甘肅南部,一軍指林彪的一軍團,三軍自然是彭德懷的三軍團。說是“飛示”,實際上要左路軍速速北上,再要拖延,貽誤戰機便會發生令人痛心疾首結果。
為了給張國燾下台的麵子,電文還委婉地提出:“中政局正考慮是否南進。” 毛、張(張聞天)皆言隻要南進便有利,可以交換意見;周(恩來)意北進便有出路;我們意以不分散主力為原則,左路速來北上為上策,右路南去南進為下策,萬一左路無法北進,隻有實行下策”。話說得再透徹不過了,但張國燾卻斷然拒絕執行中央政治局的指示,也拒絕了徐向前和陳昌浩的勸告,當天就回電堅持南下方針,並以紅軍總政委的名義,命令徐向前和陳昌浩率領左路軍南下。當徐向前和陳昌浩向他彙報了這一重大情況,他當即在周恩來住的房中召開了右路軍中的政治局委員參加的政治局非正式會議,與周恩來、張聞天、博古、王稼祥、陳昌浩、徐向前等一起統一認識,研究策略。決定馬上給左路軍張國燾發電,要張國燾無條件地執行中央北上指示。特別強調道:
“目前紅軍行動是處在最嚴重關頭,須要我們慎重又迅速地考慮與決定這個問題。弟等仔細考慮的結果認為:
(一) 左路軍如果向南行動,則前途極端不利,……。
(二)……務望兄等熟思深慮,立下決心,在阿壩、卓克基補充糧食後,改道北進,行軍中即有較大之減員,然甘南富庶之區,補充有望。在地形上,經濟上,居民上,戰略退路上,均有勝利前途。即以往青寧新說,已遠勝西康地區。
(三)目前敵不敢動、周(渾元)、王(均)兩部到達需時,北麵仍空虛,弟等擬於右路軍推出一部,先行出動,與二十五、(二十)六軍配合行動,吸引敵人追隨他們,以利我左路軍進入甘肅,開展新局麵。
以上即陳、純從大局前途及利害關係上著想,萬望兄等當機立斷,則革命之福。”
為了表示莊重嚴肅,消除隔閡與誤會,他們一改過去署名的方式,依次寫上自己的名字,排列序號為:恩來、洛甫、博古、向前、昌浩、澤東、稼祥。
署的時間為九月八日二十二時。
他在指揮部熬了一夜,等候張國燾的複電,盼望著奇跡出現,左路軍能按中央政治局的布署揮師北上日。他心頭很惆悵,很渺茫,知道奇跡的概率幾乎等於零,但他還是期望著。馬蹄表哢噠哢噠地響動,他的心弦也一陣緊過一陣。
後半夜彭德懷來到指揮部,問有無情況,他沮喪地搖搖頭,要彭德懷回去休息,有他一人值班就行了。這些天彭德懷每天都跑來看他老毛一趟,平安無事便轉身回三軍團去了。他心裏很感激這位從井岡山走過來的老戰友、湖南老鄉。彭德懷垂首貼著他的耳根悄聲說:形勢這樣緊張,張國燾劍拔弩張、殺氣騰騰,說不定他會命令左路軍中的紅四方麵軍部隊對中央實施越軌行為。你得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他還告訴說:“為防萬一,他已抽調三軍團的十一團,秘密隱蔽在指揮部周圍,保護毛澤東和其他中央領導的安全。毛澤東感動地抓住彭德懷的手,動情地說:每逢危難,唯有彭大將軍能化凶為吉。
彭德懷還告訴他,他擔心和一軍團失去聯係,而又找不到他們,還擔心沒有可靠的向導往來聯係,這樣一軍團可能受困於俄界。鑒於形勢緊張,危機四伏。密碼臨時更換,他彭德懷已經無法和林彪、聶榮臻聯係了。一方麵軍在左路軍的編製序列中,戰鬥部隊隻有一軍團、三軍團,說是軍團,實際嚴重缺員,每個軍團也就二三千人,算上中央軍委縱隊、機關人員、傷病號,隻有六七千人,萬一發生意外,一方麵軍的力量夠薄弱了,再要是和一軍團失去聯係,沒有了策應,那更是勢單力孤,孤掌難鳴呀。為此,他編了一本新密碼,還有一個指南針,交給了軍團中值得信賴的朝鮮族共產黨員武亭去一軍團找林彪和聶榮臻聯係。
他心裏熱呼呼的,眼圈有點發潮。有這樣的戰友在身邊,自己還孤獨啥。他們是山,背倚著無堅不摧、奮怒向前;他們是海,托載著紅軍乘風破浪,勢如破竹。眼前隻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黑暗過後便是曙光、朝陽。他的胸前豁然明朗,心頭升起一輪帆船。把握住的彭德懷厚敦敦的手搖了幾下才鬆手,什麼也沒有說,默默送出門,目送“嗒嗒”的馬蹄聲遠去。
他的心田坦然多了,脈跳也恢複了正常。他平靜地想了想,內心自言自語道:娘要嫁人,天要下雨,誰也阻擋不住,隻能由著去,萬物的辯證法從來如此,隻能由其鐵的法則來運轉,按其自身的規律來進行,誰也無法扭轉他,改變他,讓其反其道而行之。矛盾的轉化隻能是內因起作用。張國燾反中央反北上方針,自搞一套,企圖建立“獨立王國”,眼下隻能任其行之,中央和我毛澤東已經仁至義盡,把話說透了,工作做到家了。他要不聽,那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吧。這樣一想,心底也就坦然了。一陣陣倦意霧般襲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向值班參謀叮嚀了幾句,便走回自己那間帳篷倒頭睡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