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左手做的事 別讓右手知道(1 / 3)

左手做的事 別讓右手知道

作者:漆雕醒

1

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朋友可以分享一切。 ——除了愛情和死亡。

趙兮兒的死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痛和恐慌。在她的葬禮上,我忽然產生一種古怪的感覺。我似乎能聽到她在對我說話。她借了樹葉的娑娑聲,借了風聲,借了她父母的哭泣聲和和尚道士們嗡嗡嗡的念經聲反反複複地傳遞著那句話。我本不應該聽懂,但卻偏偏聽懂了。

我聽見她對我說:

你來嗎?我們一起分享死亡。

趙兮兒死得很蹊蹺。直到屍體因為無法再繼續保存而不得不送去火化的那一天,法醫也未能查出她的死因。

據趙兮兒的父母說,出事那天她獨自在房間裏隻待了不到十分鍾。晚飯之前,大約六點五十分左右,趙兮兒走進她的房間,七點整她的母親準時敲門叫她吃飯,但是裏麵沒有回應,大約是至親的天性本能,她的父母立刻感覺到不對勁!趙兮兒的父親撞開了門,接著便看見女兒睜大眼睛躺在床上,右手掌心有兩道傷口交叉成一個“X” ,在“X”的中心釘入一顆釘子……

她死了。

場麵並不血腥,因為趙兮兒的身上沒有其他傷口,唯一有血跡的地方隻是右手,而且傷口很小,流血量很少,而掌心的這顆釘子經過檢驗後證明沒有被塗毒,因此絕對要不了命。除此之外,也沒有發現趙兮兒致命的疾病,沒有中毒跡象,也沒有觸電……房間裏的窗戶從內牢牢鎖上,房門也是反鎖的,完完全全的密室,沒有目擊者也找不到嫌疑犯。

最後法醫隻能無奈地給出了兩個字的結論:猝死。

猝死的意思就是突然死亡,這隻是一個陳述而不是一個解釋。

我想恐怕沒有人可以給出解釋,除了已經死去的趙兮兒。而又或許連她自己也未必知道,為什麼死神會突然降臨。

下葬那天,葉君燕在趙兮兒的墳前哭得悲痛欲絕。

我、趙兮兒、葉君燕是最好的朋友。

從初中到高中,整整六年,我們生命中的三分之一時間裏都有彼此的存在。

都說學生期間建立的友誼是最單純的,同時也是最脆弱的,像玻璃球,看上去很美,但一摔就碎。

這種說法並不適合我們,我們的友誼久經考驗,過去的六年中我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一起,我們知道彼此所有的心事,分享心路曆程、對生活的看法、對某個男生的好感和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我們在孤獨的時候彼此慰藉,一旦有事便會首先想起另外兩個,而另外兩個也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趕到。我們的歡笑和痛苦都是捆綁在一起的,一個人笑就有兩個人陪著笑,一個人哭泣,眼淚會流過三張臉頰……

趙兮兒說,張琳,你和君燕就是我的左手和右手。

葉君燕說,張琳,你和兮兒就是我的左手和右手。

我說,你們兩個也是我的左右手,我們三個在一起,就是鬧海的哪吒,三頭六臂,天下無敵。

最後我們一起大笑。

是的,朋友如手足,我們就是彼此的手足,失去了彼此,生命也就殘疾了,這樣的缺失是用什麼都無法彌補的——因為我們的友誼是旁人不可替代的。

現在趙兮兒死了。

她成了黃土下的一捧灰燼,墓碑上的一張照片,成了我們記憶裏的一段影像。

照片裏的趙兮兒在微笑,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她看著我的眼神仍如活人一般。

我能聽到她的眼睛在說話。

還是那句話:你來嗎?

我後退了一步,幾乎跌倒在地上。

兮兒,我願意和你分享任何東西,但這個不行,我喃喃著說,我想要活著。

葉君燕沒有注意到我的反常,也沒有聽到我如蚊子叫般的聲音,她繼續哭泣。

“對不起,兮兒,對不起,我不該跟你吵架,我不該打你……”

在趙兮兒死前一天,葉君燕和前者大吵了一架,這是自兩人認識以來唯一的一次爭吵,而且還動了手。

那一天,趙兮兒突然向我們宣布她不參加高考了,而要去英國上大學,並且連簽證都已經辦好。

那是通知,不是商量,事前沒有任何跡象。

我們曾經發誓要考同一所大學,一輩子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相互扶持,永不分離,就連結婚生子也要以我們的友誼作為前提。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是趙兮兒當時說過的話。

“……有時候我真的挺理解那些古人的,我相信他們立這樣的誓言不是說說而已,你想想,若那個朋友是這世界上最理解你的人,不論你做什麼都支持你,站在你一邊,死心塌地地為你著想,突然有一天,這個人離開了,死去了,埋入了黃土,你永遠見不著了,而你又沒有別的朋友可以代替……你就會覺得生活中有很多意義也隨之失去了,活著的人也許真的會覺得萬念俱灰……同年同月同日死,其實是解脫痛苦的一種方法……”

最後承諾最重的人成了第一個背叛承諾的人。

葉君燕憤怒到不可自製,出手狠狠地給了趙兮兒一記耳光。挨了耳光的趙兮兒沒有哭,倒是葉君燕哭著跑開了。

剩下我和趙兮兒呆立在原地。

“你也給我一下吧,你心裏好受了,我也會好受些。”趙兮兒把她的另一半臉轉過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搖頭,然後對她說:“再見。”

沒想到再見即是永別。

而永別是如此詭異。

直覺告訴我,這隻是開始。

2

我和葉君燕不同,我從來沒把趙兮兒的承諾當做是一個非實現不可的誓言。

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便離婚了,從那時候起我便知道世事無常,到處都是你不可能控製的變數,不管你如何流淚祈禱,不管你如何努力阻止,注定了要發生的還是會發生,沒有誰能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意願活一輩子。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隻要在那一刻是真心的,我也就覺得值得了。

葉君燕不一樣,她不喜歡納蘭容若,不喜歡詩詞,她不喜歡虛幻,她隻要實實在在的眼前。我想這是因為她失去的比我要多的緣故——我的父母雖然離婚,但是他們一直對我很好,我並沒有因此而失去他們任何一個的愛,但葉君燕的父母卻因一次交通意外而雙雙離世,她一直跟隨寡居的奶奶生活,風燭殘年的老人,可以給出的關懷實在有限,而且時刻都可能會有死神來臨。她活得戰戰兢兢,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她是我們中讀書最拚命的一個,當然也是成績最好的一個。她要考最好的大學,然後找一份頂好的工作,她要保證自己的生活沒有危機,她學習所有對生存有利的技能,把所有的諾言和保證都看得很重,努力抓牢她能夠抓牢的一切,當她發現有什麼脫離控製的時候,她就會失控。

我們三個是最好的朋友,對葉君燕來說,我和趙兮兒同時還是她的感情支柱,由於父愛母愛的缺失,她對我們在感情上的索求會更強烈。因此,當趙兮兒以這樣一種先斬後奏的方式離開,對她的打擊強度幾乎就等同於她父母出車禍去世的那一次,不,應該說更強,因為葉君燕可以接受死亡,但絕不允許背叛。

我真害怕趙兮兒的死與葉君燕有關。

這種懷疑並非空穴來風。

最好的朋友與好朋友的區別就在於,好朋友是因為對方的優點而結成友誼,而最好的朋友洞悉彼此的所有,包括最陰暗的那一麵。

葉君燕需要安全感,但現代社會的現狀就是想盡辦法讓人失去安全感。不管葉君燕如何出色,她畢竟不是超人,她畢竟才十八歲,身邊有太多的不可控,因此葉君燕除了瘋狂學習之外,還樂此不疲地尋找各種各樣可以控製那些不可控局麵的方法。她在網上下載關於巫術、蠱術、降頭、魯班術以及其他異術的資料和故事,她會去研究周易、奇門遁甲、命理、星座……她會想盡辦法打聽或結交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人物——我一般稱之為神棍。她對任何與人體潛力相關的課程感興趣,上個月還押著我和趙兮兒一起去聽了一個用音樂進行右腦開發的講座,音樂倒蠻好聽,但是催眠作用絕對大過開發作用,我和趙兮兒因此而美美地睡了一大覺,可能是近半年來睡得最舒坦的一次——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收獲。

雖然葉君燕所關注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此類事物最後都被證明是無效的,但我並不因此而否定它們的存在,我相信真正的秘密不會輕易浮出水麵——不過,並不排除在葉君燕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她得到了那萬分之一的運氣。

也許是一個咒語,一件法器,也許是一個有著黑暗力量的人——憤怒的葉君燕沒能控製住因憤怒而產生的惡念,很可能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樣的結果,她也許隻是想要宣泄出來,她也許認為那和她之前做過的失敗實驗一樣,不會有任何作用,但是,它偏偏起作用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此刻的葉君燕哭得比趙兮兒的父母更悲痛的緣故——悲傷裏還夾雜著內疚。

是的,除了超自然力,我真的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來解釋趙兮兒的暴斃。

不到萬不得已,警察是不會使用那樣含混其詞的結論的。

更何況,趙兮兒被釘子弄傷的是右手——趙兮兒常說葉君燕是她的右手,而葉君燕也會說趙兮兒是她的右手,趙兮兒傷害了葉君燕,也就等於傷害了自己的右手,而如果是葉君燕害死了趙兮兒,那也就無異於砍掉了她自己的右手。

右手分明有某種象征意味,而右手的傷口又幾乎是一個儀式了。

這僅僅隻是一個巧合嗎?

3

我對葉君燕說想到她的家裏住幾天。

理由是無可辯駁的,我和她都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們需要彼此扶持才能度過這最艱難的時候。

葉君燕沒有理由拒絕,因此她隻能同意。

我和葉君燕並排躺在一張小床上,我一直聊著趙兮兒,她一直沉默不語。

如果不是趙兮兒死得太蹊蹺,我或許會認為這不過是兩種不同的懷念方式,但是此刻,我隻覺得那是葉君燕在心虛。

我甚至能感覺到她在發抖。

淩晨一點,我爬起來,開了燈。

葉君燕睡得很熟——不是因為她沒心沒肺,而是因為我在她的牛奶裏加了安眠藥。

這半年我一直失眠,靠著吃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醫生認定我是由於升學壓力過大而導致了輕微抑鬱症,據說這種病在高三學生中並不少見。他為我開了一些含有鎮靜成分的藥物,這種藥都是處方藥,藥店裏不賣,為了讓分量充足,我去了各大醫院,在不同的醫生那裏看同樣的病,最後用這種方式囤積了一大瓶。

葉君燕的奶奶睡在另一間房,她重度耳背,因此我翻箱倒櫃的舉動並沒有驚醒任何人。

在葉君燕的百寶箱裏我找到了大量古裏古怪的東西,但全都是她曾經展示給我們看過而最後又都成了笑話的玩意兒,我沒有發現新的可疑物品,當然,也有可能是被她毀掉了——在它展示出那樣可怕的力量之後,又或許,她把它藏到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掃視著葉君燕的房間,很狹窄,隻有六個平方米,而葉君燕是那種會把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分門別類整理得一目了然的家夥,所以我隻用兩個小時便搜查完了每個角落,一無所獲。

其實我並不希望能找到什麼,或者說,我很害怕找到什麼,因為一旦確認趙兮兒的死與葉君燕有關,那就意味著我將失去另一個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又做不到裝聾作啞,自欺欺人,有些事情必須有個結論,哪怕是你最不想要的。

躺回床上,在殫精竭慮和筋疲力盡的共同作用下,我很快便昏昏欲睡,隻是有一道風老是從窗戶那裏溜過來,惡作劇一般地專挑頭頂往裏灌,我把頭埋進被窩,但是很快又氣悶到無法忍受,又隻得探出頭來,翻來覆去,盡管困倦到極點卻還是無法入睡,我隻好強打精神摸下床去關窗,掀開窗簾,恍恍惚惚摸到窗框、窗璃……我打了個激靈。

兩扇玻璃在同一個平麵,它們根本就關得嚴嚴實實!

門也是反鎖著的。

也就是說,屋子裏根本就不應該有風。

“張琳,張琳……”

有人在小聲地叫我的名字。

我立刻轉頭看著右側床上的葉君燕,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她閉著眼睛,嘴唇也沒有動——她睡得很熟。

“張琳,張琳……”

聲音從我的左邊飄過來。

那是趙兮兒的聲音。

我轉過頭,趙兮兒站在離我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前傾著身子,她蒼白如紙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想來此刻我的臉色一定和她差不了多少。

“兮,兮兒!”

我跌坐到地上,她也跟著蹲了下來,同時把食指放到嘴前,輕輕地說:“噓——”

她的呼吸是一道風,那道風吹入了我的耳朵,穿透了鼓膜,冰冷徹骨,我感到整個左側腦部都一陣劇痛。

我捂住頭。

趙兮兒忽然站了起來,順著她的視線,我看見一個人影從床上走了下來,那自然不會是別人,葉君燕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趙兮兒的身邊,趙兮兒向前者伸出左手,葉君燕伸出右手,兩隻手牽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