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同盟在正式解散之前,閩郡的一對兄弟之間已經反目成仇,而反目成仇的原因,或許用時代在進步這五個字就能解釋。
陳健出海一年後,閩河上遊的一些支流和河穀地區建起了很多的紡紗廠。
終於可以用得上工廠而非作坊這兩個字,也不僅僅是兩個字的改變。
水力紡紗機、梳棉機、絞棉機、滾筒機、軋花機等等,棉紡行業迎來了手工業的技術革新和隨著海外市場的開拓的大發展。
手拉式的寬幅平紋布拉梭織布機造成的棉紗價格暴漲,進步同盟其餘派係組織合作社和靠著陳健憐憫式的低息貸款,讓紡紗的手工業者迎來了一段短暫的春。
可隨著新式的水力紡紗廠的建立,過了幾年好日子的紡紗手工業者陷入了恐慌和貧困當中,他們那點微薄的資本每一每一刻都在悄悄地被大工廠所消滅著。
投機商配合上這些大作坊主,在期貨交易所一次簡單的杠杆操控,就讓那些洋溢了兩三年笑臉的生產者一夜之間大規模破產,撐不下去。
棉紡行業隻是一個方麵,或許這還隻是曆史無情地消滅資產者、消滅個性的過程。
而種植業采用的新式的馬拉播種機和馬拉脫粒機,讓原本的無產者變得更加赤貧更加難以生存。
這些農業雇工是最底層的存在,他們靠著在農場的勞作換取他們的收入,維持自己的生存。然而隨著忽然批量出現的大量的馬拉的手工機械,他們連最後存在的價值都已經不複存在。
整個閩郡陷入了及其詭異的局麵。一方麵是隨著大荒城的開拓導致的移民數量增多、海上貿易和熱帶島嶼開拓的原因,導致了閩城的輕壯勞動力價格上漲。另一方麵是在廣大的農場和大土地所有製的經營莊園中,數以千計的雇工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原本需要二十人收秋脫粒,現在隻需要兩匹馬和三個人。
農業雇工們自嘲地,自己比不過一匹耕馬,而這種自嘲的基礎竟然是現實。
出海之後兩年,閩郡爆發了三次農業雇工的請願和反抗,他們衝到了農場中砸毀機器、屠殺馬匹、毆打銷售人員和推銷員。
這些東西搶走了他們的工作,讓他們從可以養活自己變為依靠救濟才能活下去,不僅僅是餓肚子,更是失去了人的最後一點尊嚴:在這之前他們還有資格去嘲弄那些需要救濟才能活下去的人,而現在他們的處境淪落到那些人一樣。
不是他們不想去城市找工作,而是城市根本容不下這麼多的勞動力。這是一種病態的、人為幹涉的發展,原本那些應該死掉的或是餓死的人此時並沒死,而新的技術已經開始傳播。
那些新建立起來的紡紗廠,迎來了一個行業的神話,一位恰好買得起一整套機器的人,用了兩年時間建起了第二套紡紗廠。
他成功的秘訣,就是采用了更為便宜的勞動力。比如女人,比如孩子。女人的勞動力價格相對於男人來更為便宜,對水力工廠來,機械的使用讓男女之間的差別變得越發的。
而孩童,這擁有比大人更為靈巧的手指和更快的學習能力,以及更為便宜的價格。一個從培養起來的紡紗工比起那些粗糙的手指的以前在農場做工的人,顯然前者的效率更高,在支付相同工資的前提下,成本越低也就越便宜。
資本是相互吞噬與競爭的,這正是最為殘酷的時代,靠著良知與人性根本無法生存。
但此時在閩城喝酒的兄弟倆,都沒有談及那些悲慘的童工,而是談到了關係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一切。
兄弟倆是喬鐵心與喬石腸,一個是新墨黨骨幹分子,另一個是在短時間內經曆了陳健強製拉動的生產關係改變的浪潮帶來種種衝擊的資產者。
父親的醬油作坊被陳健更為便宜的鹽酸水解醬油擠跨,喬石腸開辦了一家紡織作坊,過了三年好日子,又迎來了水力紡紗機的大規模推廣和棉紗漲價帶來的資本流動。
三年好日子,積累的那點錢還不足以買得起一套水力紡紗機和全套的梳棉、絞棉、搓條之類的水力機器。那些靠著土地、航海、走私、貪汙、詐騙、投機獲得了第一桶金的人先行一步。
兄弟倆很久沒坐在一起了,酒桌上的那些吃食也默默地流露出時代變遷的印記。
照明的是煤油燈、喝的是南方群島的甘蔗廢液釀的酒、配菜是據有火腿味的豆腐幹和花生,桌子下擺著一個木匣子裏麵裝著煙草和紙卷。
熏的微微發黃的手指熟練地卷起了一截煙,輕咬著被熏得發黃的胡子,拿出火柴點燃,抖抖手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