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泠露宮,陣陣涼風撲麵而來。我下意識緊了鶴氅待要命浣溪尋了泠露宮內侍總管郭公公前來,耳畔忽悠揚著飄來熟悉的【龍朔操】。聽著這輕靈縹緲的琴音冉冉盤旋,我猶若飲了甘醇清冽的泉水,生生將燥煩壓在了心底。
循聲而去。一瀉清溪流,一角漪瀾亭,風拂了帷幔似霧似煙。亭內,一襲蓮白雙蕊文錦宮裝的瑤姬施施然安坐石台撥挑拂揉了纖巧琴弦;亭外,五歲的九皇子軒麟亦踏了琴韻清音笨拙的舞動木劍,比劃挪移。舉目眺看,一靜一動,一大一小,竟是不見絲毫“不好”之態。
一曲終了,望著瑤姬疼愛的摟了軒麟在身邊輕言細語,澀楚一時充斥心頭。輕彈了淚,顧不得愣怔一旁的浣溪,我徑自迎上這對母子。
“筠母妃!”軒麟一見我,頓時驚喜的撲到身前跪了脆聲道:“麟兒叩見筠母妃!母妃鳳體康泰。”
“仔細地上涼。”我連忙抱了他起身輕嗔:“回頭又要與母妃撒嬌嚷了膝蓋疼了。”
“麟兒想母妃,母妃好些天都沒帶宇哥哥來看麟兒了。”麟兒紅著臉掙脫下地,害羞的將頭埋入我懷中委屈道:“母妃,是不是麟兒不乖,所以母妃不喜歡麟兒了?”
“母妃怎會不喜歡麟兒?是因為......”麵對他那雙與宇兒同樣清澈明亮的眼睛,我竟沒來由的失了措。瑤姬款款上前,自襟內抽出一方繡了素潔水仙的帕子蹲下身擦去他額上汗滴溫言:“瞧瞧你這汗津津的。去,好生換了衣裳再來。”
麟兒應著卻不舍的看了我不肯離去。我笑笑,低身吻上他清秀的小臉:“母妃不走,母妃還要看麟兒舞劍。”說著便回身吩咐了浣溪道:“陪九皇子去吧,小心伺候著。”
麟兒欣喜的拽了浣溪轉身欲走卻回頭又道:“母妃一定要等麟兒啊。”
看了他漸漸跑遠的小身影,我憐愛的搖搖頭,忽聽身後瑤姬幽幽一歎:“筠兒,從今往後麟兒便要勞煩你憂心了。”
“瑤姬,你在說什麼!”我身子猝然搖晃,緊緊抓住她潔白如玉的臂膀:“你答應過我。你會忍耐!你會等!”
“不錯。我答應過你。可是筠兒,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泠露宮已非我棲身之地。明裏的,那些宮人仍稱我一聲‘惠妃娘娘’,暗裏早將我視作那廢黜的不祥之人。如今鐵甲禁衛看守宮外,怕說是鄉野荒郊倒有人相信的。”她平靜的拂去石幾上的落葉與我並肩坐了道:“旁的宮人也罷了,倒是從高麗隨侍而來的美秀,陪我經了這二年的幽淒冷遂,我著實舍不得。至於麟兒,他畢竟是皇子,我不能亦不敢毀了他一生,所以我將他托付與你,也隻有你才可保麟兒一世平安!”瑤姬淡笑了宛如一株靜放著的清麗水仙:“過些日子我會請旨往鳳鳴寺落發靜修,書經樂譜自是無法隨身的,便便宜了你吧。隻是那海月清輝琴我定要帶去的,無聊時打發時間也好。”
“不!瑤姬,你不能......”聞聽她言,從不願在人前失態的我忽然好似傷心的孩童淩亂的搖了頭:“我去求皇上!我去求他!”
“筠兒,這又何苦?”瑤姬抬手拭了我腮旁淚漬哄慰道:“筠兒,你可知他當日的寵幸是何緣故麼?並非我的容貌亦非我的身份,隻為我與你的相似。那夜,我羞怯惶恐的將自己奉獻於他,得到的卻隻是他喃喃低吟了‘筠兒’。適時我便明白,我輸了。輸得徹底卻也輸得心中不服。交泰殿封冊大典,我看見他興奮的目光時刻不離你左右,那等珍視,那等終其一生亦將守護的神情,我承認,我亦是嫉妒的。時至今日,我隻慶幸我終是抽身而退。筠兒,我雖不敢斷人,但我確定,在他眼裏,三千佳麗,六宮粉黛亦比不得一個柳筠。怕這便是‘弱水三千,我隻得一瓢’。隻是筠兒,你需切記:色衰愛弛。你於他,當非絢爛一瞬的煙花才是......”
瑤姬一番似是而非的警語不由令我悚然動容。色衰愛弛!這是否便昭示了我日後命數?我又該如何妥當應對?我正怔神,忽見美秀引了浣溪匆匆行來道:“娘娘、貴妃娘娘,隨兒姑娘在宮外急候,說是皇後娘娘差人傳了貴妃娘娘永寧宮見駕!”
我愕然。隨即起身曬笑:“便是見風長的,亦無這般迅速。”
“我說什麼來,這泠露宮真真住不得了。”瑤姬眸中閃過一絲嘲弄。回望了不遠處一角飛簷,她毅然的向我拜下了身,卻終究掩飾不得心頭濃深的哀傷:“筠兒,答應我,無論日後麟兒如何委屈怨恨,永遠不要替他爭得半分功績!”
失神的登了鳳輿,交錯眼前的隻是瑤姬忽而顰蹙峨眉忽而怡然自若的撥撫琴弦,反複吟唱了那闕【陽關曲】③。
“湍行,湍行,長途越渡關津,惆悵役此身。曆苦辛,曆苦辛,曆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瑤姬,你我既是離別,何必咽淚裝歡?不如便任心底清淚盡流枯幹罷了。
“娘娘,永寧宮到了。”隨兒適時的挑起湘簾:“聽茜雪的話音,似乎璟妃、寧妃亦在永寧宮。”
“皇後既宣本宮來此,她二人若然不在那倒是稀奇了。”
我拭幹殘淚,重新調勻脂粉,潤點朱唇,意態從容的緩緩踏進永寧宮。
才向皇後見了禮,一旁的璟妃便搖了蓮步上前看了我泛紅的眸子輕笑:“璟兒正與皇後娘娘讚佩妹妹的‘操勞苦辛’,便見了妹妹這等憔悴模樣,當真令人又憐有愛呢。”
“正是這話,”寧妃笑笑接了道:“莫說聖駕,便是我等瞧著妹妹平日間不辭勞苦的‘舒懷寬解’各宮姊妹煩惱愁憂,心裏也甚是汗顏自愧,隻想著有這麼一位善解人意的妹妹好生疼寵一番才好。”
我如何不明白她二人唱和意在引皇後責問泠露宮之事?隻是因了適才瑤姬那番警語以及皇後一向的護佑並不願再起風波。我羞怯的挪步向皇後身旁靠了靠道:“二位姐姐如此說,真真要羞死筠兒了。筠兒亦想同諸位姐姐一般做了那閑散先生,奈何聰穎靈秀之心較諸位姊姊竟是遜色了萬分。姊姊們不嫌棄,每每縱容了筠兒玩鬧,筠兒想來都覺難堪。還要求了菩薩看在筠兒自幼孤單的份上,將姊姊們賜予筠兒做了親生姊姊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