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欠債還錢(1 / 3)

欠債還錢

中篇小說

作者:蔣軍輝

1

秋月是在老公何平的擔保公司債務鏈崩潰後才知道老公以前過的是怎樣一種荒唐生活,在此之前周圍的人居然對她瞞得密不透風,包括她的親兄弟。秋月的老公開的是地下擔保公司,主要業務是放高利貸,他以兩分利吸引別人把錢存到他這兒,再以五分甚至八分利把錢放出去。他雇了幾個東北佬當手下,據他的鼓吹,這幾個東北佬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在殺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之後出來打天下的。盡管當地公安的無動於衷動搖了老公的說法的真實性,但老公向她吹噓這件事時秋月仍然驚恐不安。有一次,秋月去老公的公司找老公,老公的公司設在僻靜的藕芳路的一個店麵房裏,沒有招牌,很低調。在那裏,她親眼目睹老公使了一個眼色,一個東北佬便將一個到期還不出債的男子劈頭蓋臉一頓拳頭,把那個人的腦袋打成歪瓜裂棗。接著老公努努嘴,兩個東北佬便將那個男的拖上一輛車,開走了。你想把他怎樣?你會坐牢的。嚇傻了的秋月忽然大聲叫道。老公這才發現一邊站著的秋月,吃驚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秋月說,你會坐牢的。她差點哭出聲來。老公強擠出尷尬的笑,走過來拍拍她的背,說,沒事,你放心,一定沒事的。秋月覺得老公的笑有些猙獰。過了幾天,確實一點事也沒有。但提心吊膽卻像影子一樣纏上了秋月。

你可千萬別出事,你要是出了事,我和蟲蟲怎麼辦?有一次秋月說。

沒事的,我會小心地,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秋月,小女兒叫蟲蟲,有這麼兩個可愛的女兒,我當然要珍惜自己囉。老公摟著秋月和女兒說。

秋月很滿足很幸福,她是個溫順知足的女人,在一家生產紙箱的民營企業做出納,安安穩穩地幹著自己的那份工作,帶好自己的女兒,從不過問老公的事,也不想管老公的事。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接到老公的一個電話,老公說,秋月,我不回來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秋月感到很突然,難以置信,愕愣了一會,忙問出什麼事了?那邊卻掛了。秋月連忙打老公的手機,他卻關機了。秋月想起早上她為老公準備了木耳粥,老公匆匆地穿鞋,說,不吃了,來不及了,晚上再吃。那碗木耳粥還在保暖瓶裏,老公卻再也不會吃它了。他切斷了與她的唯一聯係,如同一隻風箏斷了線,她再也不知道他飛哪兒去了。秋月感覺全身的骨架被抽掉了,渾身沒有支撐,軟噠噠的有些架不住。她想,一定是那幾個東北佬把人打死了?要不老公也不用逃,雇了這幾個亡命之徒,總擔心要出事,果然出事了,眼下該怎麼辦?

秋月精神恍惚地從幼兒園接了女兒回家,卻見家門口鬧哄哄地聚擁了一大群人,大多是同村人,見了秋月,都圍過來,群情激憤,聲音像傍晚竹林裏的麻雀,嘈雜而此起彼伏。他們都是來還錢的。一張張寶貴的借據在他們手裏揮舞。秋月被逼急得哭了,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等我老公回來再說好不好?

你老公他跑了,他不會回來了,秋月,做人要有良心,你老公跑了,你可不能跑啊,你跑了,我們向誰要錢去。阿基婆哭天喊地地說,一年前,是阿基婆再三向秋月求情,才將自己種菜賣菜積攢下來的五萬塊錢放入了何平的擔保公司,每月領取一千塊錢的利息。在鄰裏眼裏,何平是個有本事,信譽好,為人慷慨的人,為了能把錢放入何平的公司,這些人曾紛紛討好他們,現在,何平跑了,他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秋月。秋月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些人為了討好她的老公,不約而同地向她隱瞞了老公的荒唐生活。她的老公在五星級的錦繡大酒店一直包養著五個小姐,過著帝王一樣的生活。在她勤儉持家時,她的老公卻為了吃一碗麵,花了兩萬塊錢。一次老公帶著保鏢去老湯麵館吃麵,他嫌裏麵太嘈雜,就讓保鏢把老板叫過來,扔給他兩萬塊錢,說,把他們統統轟走。當一件件荒唐事從要債的人嘴裏聲討出來,穿過嘈雜聲的縫隙,進入秋月的耳朵時,秋月的精神支撐崩潰了,她歇斯底裏地喊道,你們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麼?她嚎啕大哭起來,蟲蟲嚇壞了,也大哭。

秋月知道自己一直幸福地生活在虛妄的假象裏,當假象破滅,真實來臨,並像巨石一樣擊碎了她的自尊和驕傲時,她感覺到自己虛弱的如同一縷煙。老公其實並沒有殺人,據這些人的猜測,這些年來他一直是靠高息吸儲來填補資金窟窿,前天,一個叫李海冰的老板自殺了,自殺原因是負債兩個多億,嚴重資不抵債,以死解脫,在那兩個多億的債務裏,就包含著何平的一千多萬高利貸。何平的公司頃刻崩潰。秋月知道,天塌下來了,一切要自己去承擔。

激憤的人群裏有人哭泣。有人翻牆入院打開了門,一些人開始擁進屋搬東西,接著變成了哄搶,家電等值錢的東西被搶光了,又有人開始搬家具,反正能搶多少就撈回多少。阿基婆在人堆裏被擠來擠去,喊,你們把床搬走了,讓她們娘倆睡哪兒,衣服不要拿,她們要穿的。接著有人喊,不要搶了,不要搶了,秋月暈倒了,秋月暈倒了。人們圍過來,有人掐秋月的人中,把她弄醒了,給她喝水。人們扔下手裏的東西,沮喪地搖搖頭,走了,再怎麼搶,又能搶回多少。

秋月摟著蟲蟲坐在狼藉的屋子裏,她一次又一次地給老公打電話,老公都是關機。仿佛這個人已經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秋月忽然產生了一種荒誕感,仿佛這是個陌生人,她與他的關係隻剩下一個冰冷的電話號碼,僅僅一天時間,這個她最親密的人已經變得遙遠和飄渺了。

這時她的哥哥走了進來,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幫她把地上散落的東西收拾好,搬動過的東西擺回原處,然後坐在她對麵,長籲短歎一番,之後結結巴巴地說,秋月,何平……何平他跑的時候,真的……真的把錢都卷走了?

我剛才翻過保險箱了,除了一部分借據,一分錢也沒有了,連存折都不見了。秋月說。

你怎麼會這麼傻呢。她哥說。

秋月不做聲。

秋月,你們不是還放出去很多債嗎?能收回嗎?如果……如果能收回的話,先把你哥的錢給還了,你哥掙兩錢不容易。

秋月感到有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她抬起頭冷冷地說,你到我這兒來就是為說這個?放心,欠不了你的,你妹妹我就是去做雞,也一定把你的錢還上。

我……我……我這不是讓你嫂子逼的嗎?他哥臉紅成了雞冠花。

2

夏正亮著青光光的腦殼出現在了秋月的院子裏,他身邊還跟隨著兩個小流氓,也亮著青光光的腦殼。三個人一色的黑T恤和黑褲子,有一種懾人的氣勢,讓秋月感到恐怖逼人。夏正衝秋月一笑,一口好牙在陽光下閃著凜冽的光。夏正說,秋月,我家老大受人所托,讓我來向你要債。

飛舞的陽光讓秋月有些目眩,空氣粘稠沉重。這是你們的工作服?她討好地笑著說。夏正三人往僅剩的一把長沙發上一躺,腳往一把倒塌的椅子上一架。夏正說,秋月,從今天起,我們三人就盯上你了,你走到哪我們就跟到哪,形影不離,直到你還錢為止。秋月,我們總算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我上廁所你們也跟進去?秋月挖苦道,她已經從恐懼中解脫出來了,大不了一個死,她想。

我們會在外麵等。請尊重我們的工作。夏正嚴肅地說。

秋月想他還是那樣。秋月和夏正是同村人,初中同學三年,他們的班主任老師對夏正的評價是:人生的價值取向偏離。夏正和一般同學不一樣,有些別人批判的東西他卻崇拜,有些別人認為錯的事他卻認為是對的,他不崇拜明星,也不崇拜科學家之類,他崇拜一個叫九指老四的人,這個九指老四是個流氓頭子,夏正對他的作派和事跡非常崇敬,奉為楷模。夏正初中時有兩大理想,一是長大後娶秋月,二是做一個像九指老四那樣的大哥。每次夏正幹壞事時,秋月就對他當頭棒喝,夏正,你的人生價值取向偏離了。秋月那時是班長,管不了其他同學卻拿捏得住夏正,秋月想班主任也許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讓她當的班長,夏正是班裏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和危險人物,管住了夏正就牽住了管好全班的牛鼻子。秋月管紀律沒人聽,她細聲細氣的嗓音鎮壓不了同學肆無忌憚的吼叫,每當這時,夏正就會挺身而出,大吼一聲,安靜,教室裏頓時鴉雀無聲。班主任老師是學生物的,對生物鏈很有研究。

夏正的第一大理想在秋月二十四歲的元旦落空了。那天秋月大張旗鼓地嫁給了何平,後來秋月在路上遇見夏正,夏正撓著頭皮說,秋月,你怎麼沒等我發財就把自己給嫁了呢。秋月哈哈一笑,嫁給夏正?她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如同種子不會在石頭上發芽一樣,對於夏正,秋月就是一塊沒有裂縫,沒有泥土的石頭。夏正的第二個理想目前正在奮鬥中,現在他隻是個小頭目,離目標還有一定的距離。夏正曾掰著手指豪爽地對秋月說,拘留所我已經進去八趟了,裏麵的管理人員我熟,你老公要是進去了我可以幫你打招呼,都是哥兒們,關照些。

秋月把蟲蟲送進幼兒園,騎著自行車去上班,夏正開著他的黑色轎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秋月下車,敲開夏正的車窗,說,要不我坐你車裏吧,以後我每天坐你的車上下班,反正你的車裏有座位。夏正戴著寬邊的墨鏡,墨鏡閃著神秘莫測的反光,讓秋月一陣惶恐,夏正猙獰地說,我是來要債的,不是來給你當司機的,你還不了錢,看我怎麼收拾你。秋月內心的最後一絲僥幸破滅了,差點哭出來。

秋月上班的時間裏,夏正他們就在秋月的辦公室裏坐著,實在無聊了就到處亂走。他們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把辦公室裏的人嚇得大氣不敢出。過了一會兒,公司裏又陸續來了一群人,都是要債的,鬧哄哄的要秋月還錢。有的是替自己要債,有的是替別人要債。有一個替人要債的中年男子一見到秋月,把外衣一脫,隻見他的胸前是血淋淋的四個字:欠債不還;背後也是觸目驚心的四個字:天理難容。他在秋月身邊那麼一站,一動不動,嘴裏噴著濃鬱的大蒜味,令人作嘔。還有一個中年婦女,鼻涕眼淚齊飛,向秋月,也向秋月的同事哭訴,她的老公得了腎病,她賣了房子給老公看病,那放在何平的擔保公司的十萬塊錢是看病剩下的錢,原來還指望用每月的利息給老公做透析,抓藥、補貼家用,現在連本金都沒了,這不是害死了她老公麼?她的一家就指望這十萬塊錢了,沒了這錢,讓她們怎麼活?秋月滿眼是一張張像青蛙一樣鼓動的嘴,隻恨自己沒長翅膀,可以飛離這個地方。

老板聞訊趕來,見此情景,臉就拉了下來,對秋月說,秋月,你今天先回去吧,這麼鬧哄哄的,客戶還以為我們公司出什麼亂子了呢,再說了,你讓別的員工怎麼做事?秋月像逃離刑場似的落荒而逃。這幫人如同一群蒼蠅,秋月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嘴裏還嚷嚷著難聽的話。秋月實在不想回家,可這麼到處遊行就如同把自己的醜事廣而告之,後來她就往野外走,走到了一塊菜地裏,一屁股坐在地上,聽憑耳邊嗡嗡地響,一直坐到傍晚,除了那個胸前寫字的中年男子從衣袋裏掏出兩個蔥油餅大嚼,一夥人連中飯都沒得吃。秋月去接了蟲蟲回家,一幫人也跟著走。走到家門口,夏正對人群揮揮手說,走吧走吧,就送到這兒,明天早點來。一幫人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秋月恨得咬牙切齒。她掏出鑰匙開鎖,卻怎麼也塞不進去,原來鎖眼讓人堵死了。秋月氣得直踢門。夏正回頭問她,怎麼啦?秋月沒理他。夏正回過來低頭望了望鎖眼,轉身從車上找來起子和榔頭,劈裏啪啦又錘又撬,嘩啦開了門,說,鎖不能用了,太晚了,明天再裝新鎖吧,你從裏麵把門關死。秋月說,沒鎖怎麼關呀?夏正沒理她。晚上秋月用家裏所有能搬動的東西把門頂上,然後睜著眼睛驚恐不安地摟著蟲蟲睡覺。她的天已經塌下來了,最初的手足無措也過去了,現在,淒惶和絕望湧上了心頭,透過黑夜,她已經能清楚地看清她的後半生,這讓她感到一種窒息的顫抖。她不知道家裏有多少債務,照村裏人的風傳,幾千萬總是有的吧,別說幾千萬,就是幾十萬,也會把她的這一生壓垮。無邊的黑夜在她眼前成了一個深淵,她在深淵裏下墜,她甩動雙手想抓住什麼,卻隻感到自己在滑溜溜地往下墜。我不能自殺,她在心裏喊。

秋月一夜沒睡,五點多鍾便起床了,搬開東西打開門卻嚇了一跳,隻見夏正靠在門上打瞌睡,門一開,他便往後一仰,醒了,打個嗬欠,伸伸腰,站了起來。

你在這裏幹什麼?秋月問。

看著你,防止你半夜私自逃跑。夏正板著臉說,冤有頭債有主,你跑了,我那一百萬向誰要去,我怎麼向我大哥交代?

你可真是條好狗。秋月說,又覺得哪兒不對勁,有些後悔。

夏正沒理她,從地上撿起一盒東西,是把鎖。他邊換鎖邊說,你秋月現在金貴啊,你體重一百斤有哇,在我們這兒,你值一萬塊錢一斤,其中三十五斤是我們大哥的,還有五斤是我的。為了你身上的五斤肉,我昨晚連夜跑到街上去買鎖,就怕你出事,我的五斤肉泡湯了。

秋月白他一眼。夏正換好鎖,秋月覺得還是應該說聲謝謝。夏正說,不用謝,我也是為了你身上的五斤肉,一看見你,我就好像看見花花綠綠的鈔票,我就充滿了力量和信心。

3

那撥要債的天天按時追隨秋月去公司上班,堅韌而執著,而且隊伍有不斷壯大的趨勢,秋月越來越心慌,不知道這黑窟窿的底在哪裏,她一直在逃避那些遞過來的借條,仿佛隻要不看,那些借條就不存在似地。這些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不僅給公司帶來了騷擾,也帶來不安全因素,秋月都不好意思去上班了,可在民營企業,不上班就沒工資,她和蟲蟲的日子怎麼過?老板終於不堪其擾,他讓人把秋月叫到辦公室,說,秋月,要不你去休息幾天,等把事情解決了再來上班?秋月明白老板的意思,自己的事情也許這輩子永遠解決不了了。她說,老板,我辭職。老板說,好,好,辭了職,安安心心去處理事情。老板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說,秋月,我也是沒辦法,以後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你來找我。秋月沒說話,她望著窗外,窗外有樹梢在搖擺,暴露了風的行蹤,有一隻鳥盤旋尖叫著,天空中流淌著淒涼和疼痛。

秋月一回到家就看到了讓她心驚肉跳的場麵,隻見家門口的牆上刷滿了血淋淋的大字:欠債還錢!欠債不還,殺無赦!一個個大紅叉閃著凜凜的寒光,筆畫間一條條紅漆像簾條一樣往下掛,仿佛殺人現場的痕跡,讓人觸目驚心。屋子周圍出奇地靜,秋月卻分明感覺到有一雙雙眼睛正透過窗簾和門的縫隙注視著她。她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我老公欠了你們錢,我又不是不還,我是沒錢還,你們就是把我逼死了,我也沒錢還。她忽然想起今天夏正還沒在她麵前出現過,這有些反常,搞不好這事是他幹的。他會有那好心肯放過我?她接通夏正的手機,說,夏正,你快過來一下。那邊立馬響起忙音。不一會兒,夏正開著車風馳電掣地趕到了,見了秋月,問,出什麼事了,火急火燎的。秋月說,你幹的好事,這字是你們寫的?夏正火了,說,你他媽有毛病啊,我還以為出什麼大事了,就這狗屁事?不知道我忙著嗎?秋月說,這到底是不是你幹的?夏正後退幾步,眯著眼瞄了瞄那幾個字,說,我的字沒那麼好,你瞧這殺字,寫得多有筆鋒,跟歐陽鋒寫的似的。又瞧了瞧那幾個紅叉,很內行地說,不夠專業,幹壞事的是個新手,這叉打得沒有殺氣,他還以為是老師批作業呢。秋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這幾天所受的委屈、恐懼、絕望如同滔滔江水傾瀉而下。夏正手足無措,不知怎麼安慰,說,如果他們隻是給你寫寫字,那是你的福氣……後麵的話夏正沒說,怕驚著秋月。

李海冰的天馬公司今天在進行破產清理,資產拍賣後所得還債,債權人要到天馬公司進行債權登記,我今天陪老板在登記,爭取優先獲得償還。你一個電話把我嚇來了,我還以為我的五斤肉要飛了呢。夏正說。

秋月還沉浸在哭泣裏,沒有意識到夏正話裏的意思,夏正提醒她說,你老公不是借給李海冰一千萬嗎?

秋月的哭聲戛然而止,她臉上掛滿鼻涕和淚水,抬頭望著夏正,讓夏正覺得慘不忍睹。秋月想,我欠著別人的錢,別人不也欠著我的錢嗎?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她呼地站起來,打開門衝進了屋,留下門在獨自搖晃。秋月打開保險箱,借據就裝在一個白色信封裏,共有四張,顯然隻是老公放出去的借款的很小一部分。一張署名馬峰、一張署名王一平的借據分別是二十萬和三十三萬,秋月怎麼也想不起這兩個人是誰,住哪兒。一張署名苟天華的金額是十萬,秋月知道這個人,他到她家來過,還吃過一頓飯,喜歡講黃色的笑話,吹噓自己曾一晚搞了五個小姐,秋月對這人很厭惡,擔心老公和這種人打交道會學壞,現在看來,兩人也是一丘之貉,這個人是馬關何家村的。還有一張署名金老鼠 ,就住在鄰村趙家嶴,開了一家生產模具的小廠,借了三十萬,借條下寫著地址和身份證號碼,還壓著一本房產證。秋月把保險櫃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著李海冰的那張借條。秋月又心存僥幸地一次又一次給老公打電話,結果總是關機。看來這個人已經徹底遠離了她的生活,恍若隔世了。秋月記得公司辦公室在老公消失的那一天,也被人搬空了,老公也絕不可能把借據藏在公司裏。這個男人,已經帶著大部分借據,也就是她們的大部分名義上的財產,消失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視線裏,把所有的麻煩留給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在這個喧鬧的夏季,秋月像一個老人一樣回望她三十歲的人生,她看到了人生的荒誕、虛無,充滿了謊言、欺騙。

秋月還是決心去天馬公司資產清理處試試,明明是他們欠我的,憑什麼不還?她想。夏正說我有車,我帶你去吧。秋月惡狠狠地拒絕了,她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將變得心冷、心狠,否則,她將會是一株牆頭的草,無力支撐自己的生活,也無力支撐自己的內心。秋月對那些要債的說,你們想來也跟著走。那些人仿佛都看到了希望,像一群蒼蠅似的爭先恐後地尾隨。秋月一路打聽,好不容易摸到了天馬公司,隻見資產清理處到處是嗡嗡的人,都是像她這樣來要債的。幾個法院的工作人員正在做債權登記。秋月向一個剛從人堆裏擠出的婦女打聽情況。婦女沮喪地搖搖頭,說,跟要不回來差不多,幾千萬的資產,好多都已經抵押掉了,頂多還能拍賣一兩千萬,債務卻有兩億多,據說光在澳門一次賭錢就輸掉了幾千萬。秋月擠進人群,好不容易輪到了她。

憑據。工作人員頭都不抬說。秋月一陣恍惚。

憑據。工作人員看著秋月再次說道。

沒……沒有,秋月說,見工作人員露出驚詫的神色,急忙補充說,可他真的欠我錢了,有一千萬哪。

那憑據呢?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

我……我老公帶走了。秋月說。

去你老公那兒把憑據取來!下一個。那個人說。

可我找不到我老公了。秋月說。

你老公這麼大一個人,怎麼會找不著呢?那人笑著說,秋月覺得他的笑裏包藏著針一樣的譏諷,紮到了她內心最敏感的部位,疼痛像蚊子一樣咬著她的心。周圍一陣哄笑。

他跑了,把借據帶走了,大哥,李海冰借了我的錢,他總該有記錄吧,麻煩你查一查不就知道了?秋月勉強壓下開始蔓延的怒火說。

李海冰死之前,把許多東西都燒掉了。那人事不關己,無所謂地說。

那這一千萬,就這麼不作數了?秋月說。

怎麼會不作數,你先去找你老公,在十九號也就是後天之前,到這兒來登記,十九號是債權登記的截止日期,報紙上都登了公告了。這麼大一個人了,怎麼管不住一個老公。

最後一句話顯然刺激了秋月,仿佛是一枚針刺在了一個飽脹的氣球上,秋月爆炸了。我管不管的住老公關你什麼事,你今天一次又一次地拿老公來挖苦我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得了人家的好處,把人家的賬本藏起來了,卻故意說是被燒掉了,你這是在替誰說話……邊說邊衝法院的工作人員猛烈地拍桌子。

4

秋月是被夏正從派出所保出來的,她的兄嫂不願意來保她。因為他們聽說保人是要交錢的。秋月卻賴在派出所不想走了,秋月說,我沒錯,憑什麼抓我,是他們欠了我的錢,我要回自己的錢有什麼錯。秋月對自己的蠻橫無理感到吃驚。夏正瞅了她一眼,說,無理取鬧。一把把她揪進了轎車。秋月從幼兒園接了蟲蟲回到家。她坐在板凳上想,我連派出所都進去過了,這就跟一個女孩子,生了孩子就變成女人了。一個女孩一旦變成了女人,就脫胎換骨,不再矜持,不知害羞,有什麼話不會說,有什麼事不肯做?有什麼樣的人不能應付?變成了婦女的女人,連男人的褲子也敢扒!秋月想,我就敢扒你們的褲子。燒飯的時候,她發現米沒了,秋月心裏越發堵得慌,對老公咬牙切齒,仿佛老公就在她的牙縫裏,她能夠把他碾碎似的。她惡狠狠地按手機按鍵,打老公的手機,居然響起了嘟——嘟——的聲音,仿佛是撥雲見日,她的心開始往上提,但還沒提多高,那邊卻又響起了忙音。又一次按手機,對方卻關機了。秋月這回對老公徹底絕望了,死心了,人家壓根不想接她的電話,人家已經徹底把她和女兒拋棄在了湍急的河裏,自己卻溜上岸逃走了。

秋月把手機望沙發上狠狠一摔。一回頭,嚇了個半死,隻見背後無聲無息地站著個人,頂著一腦袋膠成一塊黑的可疑烏發,一張非洲人種似的臉上閃著兩粒炯炯有神的亮光,兩列森森白牙在窗邊的暮色裏分外刺眼,告訴秋月她在笑。

阿基婆,你嚇死我了。秋月說。不知阿基婆是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閃進屋的。

秋月,還沒吃飯哪,這些菜你留著,沒農藥的,還有這些小菜瓜,給蟲蟲吃。阿基婆說。

阿基婆,你別這樣,是我對不起你。秋月說。秋月記得當初阿基婆為了能把錢放入何平的擔保公司,也是天天來送菜,放下菜,說些奉承話就走。秋月知道高利貸的風險,不忍心讓何平收下阿基婆的錢,後來吃菜吃到心軟,就答應了。

阿基婆放下手裏的東西,勸慰了秋月幾句,走了,她的腿一瘸一瘸的,腰臀誇張地擺動,讓人擔心她隨時會摔倒。秋月想,人家還錢的話一句都沒說,但這一籃子菜卻把什麼話都說了,這年月,欠人錢的是爺,想要還錢還得送禮拍馬屁,我秋月不是爺,我是沒有錢,對不起,阿基婆,我知道欠你的錢不還是要被天打雷劈的,可我沒辦法。

十九號一過,老公還是聯係不上,秋月知道那一千萬欠款想要討回已經隻是理論上的可能。派出所的王所長來過一次,坐著警車呼嘯而至,還帶來幾個沒穿製服的人。王所長是何平的朋友,每次王所長有什麼娛樂活動比如唱歌跳舞洗腳按摩都會來電話叫何平陪同,有時候半夜三更地來叫人,何平總是二話不說起床就走。秋月很不高興,說,不就是叫你付錢嗎?叫他記賬,你到時一塊兒結了不就行了。何平說,這不怠慢人家了?何平是有過教訓的,那一次王所長參加治安整治突擊行動,結束時已是十一點多了,想洗洗腳放鬆放鬆,就來叫何平,何平對這種事很厭倦了,就推脫有事走不開,讓王所長先記賬,明天他來結賬。話說得很圓滑,很客氣,滴水不漏,那邊卻撂下電話了。第二天,何平的兩個手下就進了派出所,是兩筆舊賬,何平去找王所長保人,王所長不見。好不容易在辦公室截住了他,忙賠不是,王所長卻連連稱呼他何總,冷嘲熱諷的。何平說,王所長,您還是像以前那樣叫我何平吧。王所長說,不敢不敢,我一個小小的所長,直呼您何總的尊名,真是狗膽包天了。忽地臉一沉,說,你他媽的給你點臉色就開顏料鋪了?我告訴你,我請你一塊兒洗腳那是把你當朋友,你當我是叫花子?是到你那兒要飯的?許多人想請我都請不著。何平哭喪著臉說,王所長,不是我不肯去,是當時時機不對,事兒撞上了,您也知道,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這……老婆不放啊,正興頭上呢?王所長瞪他一會,說,敢情是我擾了你們的好事了,也是,好漢不擾床頭事,看來時機不對,以後碰上這種情況,你就說正幹好事呢。何平說,這話能說嘛?王所長說,也是。邊說邊捂嘴笑。何平偷偷舒了口氣。

王所長向秋月了解情況,要秋月隨時向他彙報何平的行蹤。秋月感覺王所長感興趣的不是何平和她的死活,而是想套出她現在還有多少還債能力。王所長的每句話都滲透著這個企圖,就像一個釣魚高手一樣,試圖釣出她隱藏著的金錢。但他一無所獲,不是秋月狡猾,河裏沒有魚,你能釣出什麼?秋月明白王所長此次不是執行公務,更不是對她表示慰問,他是來要債的。王所長和她談話時,秋月發現他帶來的那幾個人在屋裏屋外地看,讓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秋月記得何平在她麵前罵王所長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頭時曾透露過王所長在他這兒放了五十萬,三分利,要得夠狠的。

王所長一走,秋月就決定去要債,這幾天盯著秋月要債的人見一切徒勞,都撤了崗,改換成了定時光顧的方式。秋月仿佛由監禁變成了保外就醫,感覺自由再次光顧。她抽出的第一張借據是苟天華的。借據上可疑的斑駁讓秋月想起了苟天華令人作惡的黃牙,秋月不由自主地戰栗了一下,仿佛那牙齒上的黃垢吃進嘴裏了。秋月坐205路公交車在馬關下車,又步行趕往何家村,太陽像個愛閑嘮的大嫂,一屁股坐在正當中就不肯挪窩。秋月又饑又渴,一路打聽,在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馬路上輾轉來回,走錯了好幾個地方,後來在一個村口遇見一老頭,秋月問,大爺,何家村往哪條路走。老頭嘿嘿一笑,說,姑娘,這不就是何家村麼。

真的是何家村啊?秋月一屁股坐在地上,提著的一口氣泄了。

不相信你問我做啥?老頭生氣了,把鋤頭一背,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來問,姑娘,你是來要債的吧?

你怎麼知道?大爺。秋月說。

是找苟天華吧?這段日子來要債的人一波一波的,姑娘,回去吧,回家煮碗寬心湯喝,就當家裏遭了一次災,幸虧人還活著,人活著比什麼都好,多活幾年,這錢不就又值回來了。回去吧,想開些。老頭說。

大爺,要得回也好要不回也好我總得見苟天華一麵。秋月說。

唉,見不著了,跑了,全家都跑了,連根拔了,一個人也沒有了,夜裏跑的,等要債的都上門了,我們才知道他們跑了,據說欠了一千多萬,還不了了。人心哪,是個無底洞,有了十萬想百萬,有了百萬想千萬,又不想踏踏實實地做事,搞歪門邪道,錢就那麼好掙?老頭搖著頭走了。

秋月在村子裏一路打聽,找到苟天華的住處,那是一座通體紅色的歐式花園別墅,門口卻守著兩頭大石頭獅子,告知人們主人曾經的富貴和張揚,秋月站在門口打量了一會,用力敲了敲門。

姑娘,裏麵沒人。一個中年婦女端著淘米籮站在不遠處看她,又小聲嘀咕,唉,又是個要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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