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裏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裏,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隻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紮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裏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隻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
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為什麼取這三個字?
隻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哪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麵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餘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連,眼上如經樵采。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夠得緊了。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係長史婢妾所生,結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隻道一個通房之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她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她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她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她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隻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她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後來長史遊宦四方,將她帶在任所。及至任滿還鄉,闕裏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直到這個時候,方才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鄒小姐也隻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福相,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她一人。
裏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隻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裏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哪裏用得著軟款溫柔,連合巹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她上床。隻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她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她解帶寬衣。這也不消細說。隻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哪裏曉得裏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裏透出來的。哪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裏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鄒小姐把被裏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緣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隻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哪裏當得這個熏法?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來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隻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著這等一個汙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醃?o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隻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麵貌;若是麵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萬一麵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麵孔。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黑的再不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