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格蘭大道(2 / 3)

接連三個星期,王老爺都會到櫥窗前駐足觀賞那件牙雕,盤算著是否要把它買回家。最後他作下了決定。既然他在格蘭大道上觀賞牙雕能夠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又何必非得把它買回家呢?再說,把它搬離格蘭大道,剝奪別人觀賞的樂趣,那將是一種自私的行為。他為自己的決定感到高興;四年來他欣賞牙雕享受到的樂趣,也許並不少於他自己真正擁有那件牙雕一般。

走在格蘭大道的北端,他並不覺得舒暢,因為那裏散發著濃烈的腥臭味,令他作嘔。在穿過華盛頓大街的時候,他會繞到另一條馬路上去看看那裏正在修建的一座寺廟,捐獻五美元後又折回格蘭大道。他很少走到過卡尼大街,因為他認為那是菲律賓人聚居的地區,壓根兒就不想去那裏。他總是在傑克遜街交界處穿過格蘭大道,再經過斯托頓街或鮑威爾街回家,繞開格蘭大道北邊的雞魚市場。

回到家中,他總是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藤椅中,等著聾子男傭劉龍,給他送上茶水、水煙袋和四份中文報紙。由於種種原因,所有唐人街的中文報紙他全都訂了,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要看看編輯們是否又發生了政治爭論。他對編輯們之間的論戰一直保持著高度興趣;偶爾也會站隊,給他所支持的編輯寫上一封匿名信,誇讚一下他的觀點和流暢的文筆。他看報紙總是一頁不漏地把它讀完,包括每一份廣告。待他喝完茶、吸罷水煙袋、看完報紙以後,就準備要喝人參湯了。這時候,女傭劉媽就會把人參湯端進來,然後用她的拳頭幫老爺捶背,足足要捶五分鍾,以平息他的咳嗽。劉媽是劉龍的老婆,身材粗胖,喜歡講話,簡直可以說是王老爺的包打聽,她一邊捶背一邊報告一天的家事情報。

“廚子今天有訪客,”她用湖南方言肯定地說,“那個人一副騙子相。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但他們在廚子的寢室談了好長時間。”

王老爺未置可否,卻嘟囔著問:“山少爺今天晚上在他的房間溫習功課了嗎?”

“溫習了。我親眼看見他在溫習功課。”

“你能肯定他是去了學校,而沒有去電影院?”

“他今晚回家時拿著許多書本,”劉媽說,“而且回來後就直接進房間學習了。”

王老爺又嘟囔著問:“大少爺回來了嗎?”

“還沒有。”劉媽回答,接著壓低聲音,像吐露秘密一般說道,“王老爺,今天早晨我在收拾大少爺的房間時,在他書桌的抽屜裏發現了一張女人的照片。是一張彩色照片,價錢非常貴的那種。上麵寫著我不認識的一些外國字。今天早晨我還對劉龍說:‘怪不得大少爺最近回家總是那麼晚呢。’”

王老爺嘟囔著問:“照片上的女人長得怎麼樣?”

“是個外國女人。”劉媽強調說。

王老爺繃緊了臉,“什麼?是真的嗎?”

“她有著銀白色頭發、藍眼睛、大鼻子,是個外國人。”

“大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來見我。”

“好的,老爺。”她說著,捶背捶得更起勁了,“您是否也想和廚子談一談?我懷疑他的客人是個壞痞子。也許廚子正想再找一份新工作,而那個騙子相的客人正好在幫他的忙。”

“我不想和他談話。”王老爺說,“他是可以接待客人的。好了,不用捶了。你可以走了。”

劉媽走後,王戚揚滿腦子想的都是王大抽屜裏的外國女人,對於廚師倒沒怎麼花精神去想,因為他知道廚師不會想離開這裏。一年前,這位廚師在一個月入三百美金的廣東廚師引誘下,去了一家餐館幫廚,賺取二百美元的月薪。但兩個月後他就回來了,對在餐館裏隻當助手感到很不爽。他又聽不懂人家的方言,因此一直受欺侮;再說,由於大廚好賭,且經常向他借錢,導致他雖然月入二百,卻攢不下一點錢。現在他深深體會到在王宅的廚房裏工作是多麼的開心,在這裏他是老大,什麼都是自己說了算。而且每個月還能從十五美元的月薪中存上十美元,過去三年間已經儲存了近四百美元。可是,就在月賺二百的這兩個月裏,他在賭桌上輸掉了所有的積蓄。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哀求王老爺讓他回來。王戚揚還記得廚師的狼狽樣子,也確信他不會再傻到去做月入二百美元的春秋大夢。

但是,王大抽屜裏的外國女人卻讓他深感煩惱。他等著王大回來,可一直等不到。當大理石壁爐台上的那座老時鍾敲響十二點時,他上了床,躺在寬大的方蚊帳裏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蚊帳是他從中國帶來的,已經在裏邊安安穩穩地睡了二十多年。少了這條蚊帳,他就會覺得如同赤身裸體一樣,渾身不自在。但是今天晚上,他感到煩躁不安,就好像有上百隻蚊子在帳子裏嗡嗡地飛來飛去。王大現在是不是正和那個外國女人躺在某個廉價旅館的床上?想到這裏,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第二天早晨,時鍾一敲到八點他就起床了,喝完人參湯後就問起王大的事情來。劉媽告訴他,大少爺昨晚回來得非常晚,今天一大早就又出去了。王老爺鬆了一口氣,但他仍為年輕一代的不再聽話而感到有些不安。他的兒子至少也該遵命等著來見他。他感到有點心神不寧,摒退了劉媽,照料起床邊的盆景來。這個盆景建造在一個巨大的江西瓷盤上,一座漂亮的翡翠假山聳挺出水麵。盆景中有山洞、大道、橋梁、小徑、寶塔和一座庭院,水中還有些小金魚在遊來遊去。他喂了魚,幫假山上的青苔和小樹澆了水後心情感覺好多了。精致的美景總是能使他擺脫沮喪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