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亡陰影籠罩的山穀(1 / 3)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於K村

闊別三年半的這個村莊,此刻已被大雪覆蓋。聽說雪從一周前便開始下,直到今天早晨才剛剛止歇。我請村裏的一對年輕的姐弟幫我做飯,弟弟用他自己的小雪橇拉著我的行李,把我帶到一間山裏的小屋前,我即將在這裏度過這個冬天。我跟在雪橇後麵,路上有幾次差點滑倒,因為山穀背陰處的雪已經全都凍得很硬了……

我租的這間小屋位於這個村莊稍往北的一個小穀地裏,很早以前,那一帶就建起了許多洋人的別墅——不用說,這間小屋自是在那些別墅的最邊上。來這裏消暑的洋人們似乎把這個山穀叫做幸福之穀。可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寂寥山穀,哪裏像是幸福之穀?我一一看過那些所謂的別墅,它們如今全被埋在大雪之中,像是被人們忘得一幹二淨。跟在姐弟倆身後慢吞吞地爬上山坡,冷不防一個與這山穀的名字正相反的詞語幾欲脫口而出。我微微歎了口氣,將那名字咽了下去,可終於還是改變了想法,說了出來:死亡陰影籠罩的山穀……是的,這個名字聽起來於這山穀更為貼切,至少對於打算在這個寒冬時節在這裏度過孤寂的鰥夫生活的我來說——它正合適。想著想著,我們終於來到我租住的最靠外的那間小屋前麵。放眼望去,這是一間樹皮鋪頂的小屋,帶著一個聊以充數的小小陽台。房子周圍的雪地上,布滿了不知是什麼動物的腳印。做姐姐的先一步打開小屋的門鎖走了進去,打開了防雨窗。期間,那位小弟弟則指著那些奇怪的腳印,一一向我說明:這是兔子的、那是鬆鼠的,還有那個是山雞的。

接著,我站上一半被埋在雪裏的陽台,眺望四周。從這裏俯瞰,我們剛剛爬上來的那個背陰的山坡是這小小山穀的一部分,景色小巧而雅致。哦,弟弟剛才乘著他那雪橇先回去了,小小的身影在光禿禿的樹與樹之間時隱時現。我目送他那可憐巴巴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下麵的枯樹林裏,又把整個山穀看了一遍。看完以後,屋裏像是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才走了進去。整個牆壁都結結實實地貼著杉樹皮,頂棚也幾乎沒有。比想象中要簡陋,可給人的感覺並不壞。我馬上去二樓看了看,從床到椅子全都備好了兩人份。就像是特意為你和我準備的一樣——說起來,我以前曾經多麼向往,和你在這種名副其實的山間小屋裏寂靜相向地生活啊!……

傍晚,那位村裏的姑娘把飯準備好後,我馬上就打發她回去了。接著我一個人把那張大桌子拉到火爐邊上,在桌上把要寫的東西和飯食悉數鋪開。這時,我發現房上掛著的日曆還是九月的,便站起來把它撕掉,在今天的日期上做了個記號。接著,我翻開了已經有一年未曾動過的日記本。

十二月二日

可能是北邊有一座山一直刮著暴風雪,昨天看似觸手可及的淺間山,今天卻完全被雪雲埋住。看得出山裏風雪很大,連山腳下的這個村莊也連帶著受了影響,盡管不時有耀眼的陽光照進村子,雪花卻仍舊不停的飛舞。即使有時雪的邊界不經意間蓋過了山穀,但在山穀的另一邊,一路向南蜿蜒迤邐的群山之間卻依舊是一片清澈的藍空。隻有整個山穀陰霾著,一陣陣地刮著猛烈的暴風雪。可當你剛這麼一想,刹那間卻又陽光普照了。

我一會兒站到窗邊遠看山穀裏變幻莫測的風景,一會兒又回到火爐旁邊,如此往複。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整整一天我都莫名的心緒不寧。

中午,村裏那位姑娘背著個大包袱,隻穿了雙布襪子從雪裏走了來。她的手和臉都凍得通紅,不過人看上去很樸實,特別是話不多,這一點最對我的脾氣。我還是像昨天一樣,讓她為我準備好飯食便回家。她走後,我就像這一天已經結束了似的,再沒離開火爐,什麼都不幹,隻是茫然地守著自來的風煽動爐子裏的劈柴。劈柴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燃起熊熊火焰。

就這樣入了夜。獨自吃完一桌冷掉的飯,我的情緒也穩定了不少。雪沒等下大就快要停了,然而風卻刮了起來。每當爐火漸弱、嗶嗶啵啵的聲音稍有止歇,山穀外麵疾風搖晃枯樹林的聲響便忽地近在耳邊。

一個多小時後,我被這不聽話的爐火弄得有些頭昏腦漲,走到屋子外麵透風。我在一片漆黑的屋外轉了一圈,臉上被凍得冰涼,正打算回房子裏去,借著屋裏透出來的燈光,我才發現仍然有細小的雪花不停地飛舞著。走進小屋後,我又坐到爐火旁邊,把身上的潮濕烤幹。可當我再一次坐在火邊發呆時,心裏的某個回憶漸漸複蘇,身上的潮濕不知不覺已經幹了,可我卻渾然不覺。那是去年此時的一個深夜,我們曾住過的那間山裏的療養院那邊,也像今天晚上這樣,飄著雪花。我拍了電報,幾次站到療養院門口,焦急地等待你父親的到來。午夜時分,你父親終於到了。可是你隻睜開眼睛瞥了一眼匆匆趕來的父親,唇邊浮起若有若無的微笑。你的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目不轉睛地守著你憔悴不堪的臉孔,並不時向我投來不安的目光。可我裝作視而不見,隻是欲罷不能地看著你。這時候,你突然動了動嘴,像是要說些什麼。我走到你跟前,你用我幾乎聽不到的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你頭發上,沾著雪花呢……”——如今我一個人蹲在爐火邊,被這忽然蘇醒的記憶牽引,我竟然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頭發。頭發還半幹不幹的,很涼。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注意到自己這下意識的動作……

十二月五日

這幾天的天氣都好得沒話說。陽光一大早就照進涼台,也沒有風,非常暖和。今天早上,我甚至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涼台,麵對著依然被大雪覆蓋的山穀,吃起了早餐。大自然這樣的恩惠,卻隻有我自己一個人獨享,這實在讓我有些羞愧。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吃著飯。不經意間看見眼前那棵光禿禿的灌木底下不知何時有了山雞,而且還有兩隻,在雪地裏沙沙作響地走來走去,尋覓食物。

“喂,你來看呐,有山雞耶!”

我想象著你就和我一起在這間小屋裏,於是我一麵壓低聲音自言自語,一麵屏氣凝神地看著那山雞。還擔心著你的腳步聲會不會太大,嚇走了它們……

就在這時,不知哪間小屋屋頂的雪塌下來,轟隆一聲,響徹山穀。我不由得一驚,呆呆地望著那兩隻山雞像從我腳下鑽出來一般飛去。幾乎是與此同時,我清晰並痛苦地記起:以前每每遇見這種時候,你都緊靠著我站著,什麼都不說,隻是瞪大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下午,我第一次從這間山穀中的小屋走下山,繞著被大雪覆蓋的村子走了一圈。隻見過這村莊的夏天和秋天的我,如今看到被大雪悉數遮蔽的森林、道路,和門戶釘嚴的別墅,覺得每個景象都似曾相識,但又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它們從前的模樣。以前我喜歡走的那條有水車的道路上,不知何時竟建起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尖尖的屋頂上蓋著殘雪,下麵露出已經發黑的木板牆,讓我覺得這一帶更加陌生。接著,我踏過深深的積雪,走進經常帶著你一起散步的森林。走了一陣子,我總算看見一棵似曾相識的樅樹。但當我好不容易走近它時,樹上卻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我停在當場,一隻我從沒見過的羽毛泛藍的鳥像是受了驚嚇,拍打著翅膀盤旋升空,但隨即又跳到別的枝頭,嘎嘎地叫個不停,仿佛在向我挑釁。我再無心去看那樅樹,便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