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愛(1)(1 / 2)

女人們劈開雙腿,於是我開始哼唱。男人們變得暴躁,但也知道這都是為了他們。他們放鬆下來。站在一旁,無能為力地看著,真是一種煎熬。可我一言不發。反正我天生就很安靜。小時候人們說我懂禮貌,年輕時他們覺得我穩重。後來又認為我成熟有智慧。如今,沉默被視作怪異,我的種族大抵也忘記了言簡意賅的美。如今,舌頭動個不停,思想卻無處可尋。不過我曾經可以正常地與人交談,必要時我說句話就足以終結腹中的生命,叫停手裏的刀劍。可那已是從前,七十年代,女人們開始劈腿跨坐在椅子上,開始在電視裏跳露襠舞,雜誌開始拍女人的屁股和大腿,仿佛這就是她們的全部,從那時起,我就徹底沉默了。在女人不願當眾張開雙腿的年代,還有秘密可言—有些能說,有些不能。而現在呢?蕩然無存。無恥成為如今的常態,我隻有哼唱。嘴裏哼著曲調,腦中的歌詞和著音樂共舞。人們來吃盤小龍蝦,或者來消磨時間,從不會發現、也不會在意他們一直自說自話。我隻是個背景—就像電影中情人初次相見,或是丈夫在海灘獨自徘徊、猜想是否有人看見他做的虧心事時,隨之響起的背景音樂。我哼的歌鼓舞人們,促使他們下定決心,比如讓穆德莉·皮爾斯[1]決定替她女兒坐牢。我想我的音樂盡管輕柔,也可以發揮那樣的作用。就像當海麵上蕩漾著《藍色心情》的旋律,你遊泳的狀態也會改變一樣。它並不會讓你潛入水中,但卻會讓你一直遊下去,或者讓你誤以為自己既聰明又幸運。那麼為什麼不遊遠一點,再遠一點?深海又如何?那是水麵以下的事,與小號和琴鍵激發出的熱血沸騰毫無關係,不是嗎?當然,我沒有那麼大的能量。我的哼唱大多是低沉而私密的,適合一個對這世界感到難堪的老女人,是她對這個世紀的反抗。在這個世紀裏,一切都被知曉,卻無一能被理解。也許事實一直都是如此,但直到三十多年前我才因為這個發現而感到震撼—妓女始終在引領潮流,她們因為坦誠而受到尊重。又或許不是因為坦誠而是因為成功。不過,電視裏這些劈開雙腿跨坐在椅子上,或者半裸身子跳舞的九十年代女性,同我們這兒大多數值得尊敬的女性也沒有多大差別。這裏是海邊的鄉村,潮濕,敬畏上帝,女人們不顧一切地追逐熱褲、丁字褲和相機鏡頭。但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不管穿的內褲是否得體,野性的女人從來就無法隱藏她們的天真—就像可憐的小貓那樣,眼巴巴地盼著白馬王子的到來。尤其是隨身帶著刀片、滿嘴髒話的粗烈女人,還有手袋裏塞滿大麻、開跑車的張揚女人。就連身上掛著勳章般的傷疤、絲襪卷到腳踝的女人,也無法隱藏內心那個蜜糖般的小孩,那可愛的小丫頭蜷縮在某個地方,在肋骨之間,心房下麵。自然,她們背後都有悲傷的故事:太多關注,太少關注,最不幸的關注。故事裏有恐怖的爸爸,虛偽的男人,或是傷害她們的刻薄的媽媽和朋友。每個故事裏總有一個惡魔,把她們變得粗烈而不是勇敢。因此她們劈開雙腿,而關上了心門,把那蜷臥的小孩緊緊藏在心靈深處。

有時傷口太深,再悲慘的故事都不足以解釋。於是隻好說,是外來的邪惡在作怪,讓經年累月、根深蒂固的瘋狂毀了女人們,令她們彼此憎恨並且禍延子孫。我們上灘曾經流傳著“警頭怪”的故事。這些肮髒的家夥頂著大帽子,從海裏竄出來傷害不檢點的女人,吞吃不聽話的小孩。我媽媽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知道它們,那會兒人們還常做白日夢。它們消失了一段時間,到了四十年代,海邊發生了幾樁“看,我早就提醒過你”的事情,它們戴著嶄新的、更大的帽子重又出現。比如那個和鄰居的丈夫在海灘上鬼混的女人,第二天就在罐頭廠裏中風了,手裏還拿著尖刀。那時她不過二十九歲。另有一個女人—她住在絲克,和上灘的人本沒有關係—有天傍晚跑到她公公的海灘上,在沙裏藏了一個手電筒和一張地契,結果當夜就被紅海龜挖了出來。倒黴的兒媳為了不讓偷來的文件被海風卷走,或者落入三K黨之手,把自己的手腕都弄傷了。當然,這些有罪的女人做出醜事時,沒人親眼看到警頭怪,不過我知道它們就在旁邊,也知道它們長什麼樣子,因為一九四二年,幾個固執的小孩遊過安全線溺死在海中的時候,我見過它們。孩子們剛被海浪吞沒,一個尖叫的母親和幾個嚇呆的野餐的人頭上便烏雲密布,眨眼間雲變幻成戴著寬沿帽、張開大口的輪廓。有人聽見轟隆隆的聲音,不過我發誓我聽到的是歡呼。從那時起直到五十年代,它們或在海浪裏遊蕩,或在海灘上徘徊,隨時準備在日落時分出擊(你知道,那時正是淫欲高漲、海龜築窩、粗心的父母昏昏欲睡的時刻)。大多數魔鬼在晚飯時分都會饑餓,和我們一樣。不過警頭怪也喜歡半夜出沒,尤其當酒店裏住滿的遊客沉醉在舞曲或是海邊的氣息中,抑或被星空下的海水所誘惑的時候。那個年代,柯西度假酒店是東海岸最棒也最出名的黑人度假勝地。每個人都會來:裏爾·格林、法薩·海因斯、邦·沃克、吉米·蘭斯福德、歡樂雨滴,[2]還有迫不及待地從密歇根和紐約遠道而來的客人們。蘇克灣到處是中尉和剛做了母親的女人,還有年輕的老師、地主、醫生、生意人。到處都有小孩騎在爸爸的小腿上,或者把叔叔埋在沙子裏,隻露出腦袋來。男男女女打起槌球,或者組成棒球隊,朝著海浪擊出本壘打。奶奶們照看著白色把手的紅保溫瓶和食物提籃,裏麵滿滿裝著蟹肉沙拉、火腿、雞肉、圓麵包,還有一條條檸檬蛋糕,我的天。突然之間,到了一九五八年,警頭怪又像民防團一般囂張地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黑管樂手和他的新娘在早餐之前淹死了。他們浮水用的輪胎被衝到岸上,帶著一團纏著鱗片的胡須。是不是蜜月裏的新娘行為不端,人們猜測著,悄悄議論著,沒有人清楚真相。她當然有很多機會。柯西度假酒店每平方英尺上英俊的單身漢都比亞特蘭大的任何地方要多,甚至比芝加哥還多。他們來這裏不僅是為了音樂,更是為了和漂亮女人在海邊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