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為糟糕的是我另一個惡習。通常來說,我對人沒有什麼好感,離群索居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對於人的事情始終抱著輕蔑和諷刺的態度。
當我決心要過一種嶄新的生活之際,還根本沒有想這麼多。我原以為讓人們自己管好自己的事兒就夠了,而我則把自己的溫情、奉獻、愛慕與同情留給無聲的大自然。夜裏,我上床睡覺的時候,突然想起我好久沒去過的某座小山,在樹林邊緣處,有一棵我最喜歡的孤零零的樹。此時此刻,它正在夜風中做著夢,也許隻是淺睡一下、呻吟著、搖曳著。它會是什麼模樣呢?我走出屋子,去那座小山探望它,極其溫柔而多情地端詳它,心中懷著它的朦朧形象回家。
你在笑我。這種愛也許會被誤解,但絕對不會平白浪費。不過,唯一的問題在於,我如何才能找到一條正確的路,從對自然的愛通往對人類的愛呢?
一旦開好頭,好事自然跟著走。我那部長詩巨著的創作構想在我的腦海裏縈繞,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現實,隻要我對大自然的愛使我能夠說出森林和江河的語言——我這樣做又是為了誰呢?當然不僅僅是為我摯愛的人,而且是為了廣大人類,我想要引導他們去愛,甚至教給他們如何愛。盡管我對大多數人冷漠粗暴、冷嘲熱諷、缺乏愛心。我感覺到了自己心中內部的矛盾,感覺到有必要克服這種與眾人格格不入而且不友好的態度。這很困難的,因為正是孤獨疏離的性格和個人環境際遇使我變得嚴厲冷酷、頑固卑劣,尤其是在處理社交關係方麵。在家裏或在酒吧中,我可能稍稍不那麼嚴厲苛刻一點,或者偶爾我會在街上向一個過路人打招呼,但是這些都是遠遠不夠的。除此之外,隻要我試著對人友好,我就會意識到我跟別人的關係就會徹底崩潰:即便我的行為舉止沒有表現出敵對,人們也總是用冷漠的態度或懷疑的眼光來回應我——人們以為我是在諷刺嘲弄他們。最糟糕的是,我差不多已有一年沒去那位學者家裏了,而那是我唯一有熟人的地方。我感到必須首先去那裏拜訪一下,這樣才能找到一條進入當地社交圈子的途徑。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一直如此不屑而輕蔑的人情味這回居然幫了我的大忙。我隻要一想到去教授家,伊麗莎白的形象就立刻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就跟她站在塞甘蒂尼畫前凝望畫中的雲朵時一樣美好!我突然意識到對於我的渴望以及我的憂鬱,她都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於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產生了這樣一個嚴肅的念頭:我要結婚。直到剛才,我都確鑿地相信自己跟那種婚姻生活完全不搭調,以至於我在沒有妻子的現實麵前屈服,自己都會嘲笑自己。我是一個詩人!一個遊子!一個醉鬼!一個隱士!但是現在,我感覺到我的命運因為愛而有了具體的形態,它將會為我架設一座通往人世的橋梁。這個念頭是如此誘人,而又如此誌在必得!伊麗莎白!我已經注意到她同我意氣相投,另外,她善於接納我,她是一個高尚的人。我記得在談論聖克利門蒂以及後來觀賞塞甘蒂尼的畫時,她的美是多麼生動。這麼多年以來,我從藝術和自然那裏收集到了一個偉大的寶物,它們賦予我能力,讓我為她揭示在世間萬物當中什麼才是美好的東西;我會用一切真實而美麗的東西包圍她。她的臉上、她的靈魂都將擺脫悲傷的陰霾,我會讓她發揮出所有的潛能。奇怪的是,我根本沒有感覺到自己這樣突然的轉變是多麼可笑。我這個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的獨居隱士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被愛情迷昏了頭的傻瓜,竟夢想著新婚的幸福以及思考如何安排自己的家庭生活了。
學者一家人在我第一次去拜訪的時候就對我友好而周到,這一次我一進門就受到了他們友好的責備。我緊接著幾天連續又去了幾次,終於在那裏又遇到了伊麗莎白。真的,她真美!她看起來正好符合我對自己情人的想象:美麗而快樂。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我完全沐浴在她外貌的美麗之中。她跟我打招呼的方式是友好的,甚至可以說是飽含深情的,帶著一種親密摯友之間才有的氛圍,這讓我心花怒放。
您還記得那個掛著紅色的日式燈籠、音樂飄揚、泛舟湖上的夜晚嗎?就在那個夜晚,我的愛情宣言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那是一個戀愛中的少年值得同情的故事。然而作為一個成年人,戀愛中的彼得·卡門青的故事要更令人悲哀,更值得同情。
有人順口提起伊麗莎白已經訂婚的消息。我一聽,便祝賀了她,還結識了她的未婚夫,他是來接她回家的。我也向他表示了祝賀。整個晚上,我的臉上都掛著一種和藹親切、充滿善意的微笑,就像一個假麵具一樣令我討厭、心煩。事後,我既沒有奔入林中,也沒有跑去酒店,而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呆望著油燈,直到它發出濃煙隨即熄滅。一瞬間,我慌亂無措、情緒崩潰,最後終於重新恢複了理智。悲傷和絕望再一次展開黑色的翅膀將我包裹住,我躺在那兒,覺得自己渺小、軟弱,傷心得像個孩子一樣哭了一夜。
我馬上收拾行裝,翌日清晨便到車站乘車返回故鄉,我渴望著重新攀登塞納爾斯多克的巨峰,我要重訪我的童年,去看看我的父親是否還活著。
我們都變得生疏了。父親頭發全白了,背也不再那麼直挺挺的,看起來再也不那麼威風凜凜的了。他待我態度溫和,帶點羞怯,也不問什麼問題,甚至要把他自己的床讓給我睡;看來我這次回家不隻使他感到出乎意料,還弄得他有些尷尬而不知所措。這所小房子仍舊歸他所有,隻是草場和牲口都被賣掉了,他收到一點養老金,到處找一些很輕的活兒幹。
當他離開房間,隻剩下我一人時,我走到先前我母親的床鋪放置的地方,站在那兒,往事就像一條平靜寬闊的大河從我心中流過。我不再青澀年少,我想,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就連我自己也將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駝背老頭,躺在那裏隨時準備在痛苦中死去。這間老舊、寒磣的小屋似乎自從我出生就沒有發生過任何改變,我在這裏度過了童年、學過拉丁文、目睹母親去世,產生這些念頭是很自然的,這些念頭讓我思緒寧靜、心平氣和。我懷著感激的心情回憶著青年時代豐富多彩的生活,這時,我突然想起在佛羅倫薩學到的羅棱索·德·美第的詩句:
Quant'и bella giovenezza,
Ma si fugge tuttavia.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Di doman non c'и certezza.
(青春多美好,
時光手中逃。
歡樂趁今朝,
明日誰知曉。)
我同時感到驚異的是,我把對於意大利、對於曆史、對於疆域遼闊的精神王國的回憶也帶到故鄉的這間古老破舊而熟悉親切的小屋裏來了。
我給了父親一點錢。晚上,我們一同去酒店,那裏一切如故,就好像我昨天晚上剛剛去過一樣,唯一不同的隻是酒錢由我來付。我父親談到香檳以及那種在傾倒時會產生星星狀泡沫的納沙特爾酒時,他讓我就像這方麵的權威人士一樣為他做證,甚至承認了我現在的酒量已勝過他。我問起那個幹癟瘦弱的老農民,我上一次來到這個酒館時還往他光禿禿的頭頂上潑過酒的那個。他愛講笑話,腦子裏滿是鬼點子,但他早已去世,連同他講過的那些笑話一起被人遺忘了。我喝著沃州酒,聽別人閑談,也講了一些我自己的經曆。在月光下,我同父親一起走回家去時,他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一邊手舞足蹈、比比畫畫,醉醺醺地一刻不停,我像是中了某種特殊的魔法一樣入迷地聽著、看著,這樣奇特的感覺我以前還沒有過。過去的一些人的形象又浮現在我眼前——康拉德舅舅、羅西·吉爾坦納、母親、理查德和埃米尼亞·阿格麗哀蒂,他們就像是一本美麗的畫冊,畫裏的內容讓我感到驚異,因為這一切在現實生活裏似乎並不是那麼珍貴的東西,但在我此刻看來卻是非常完善而美麗。這一切都曾從我腦海中穿過,以驚人的速度被人很快遺忘。但是現在它們卻又清晰而逼真地印刻在了我的腦子裏:半輩子的生活,不需要我的有意識地去操控就能在記憶中完整地存留下來。
我們回到家裏,我父親講著講著不出聲了,他睡著了,這時,我才又想起伊麗莎白。就在昨天她還跟我打招呼呢。我開始還對她欽慕讚美,隨後就祝福她和她的未婚夫新婚幸福。現在我覺得這好像已經是發生在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似乎在那以後發生了很多事——我的悲傷與痛苦蘇醒了過來,摻雜著記憶的洪流,擊垮我那自私又害怕受傷因此急於自我保護的心,就像熱風搖撼塞納爾斯多克峰頂那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茅屋一般。我在屋裏待不下去了,便從低矮的窗戶爬出去,穿過小園子,來到湖邊,解開已經被人忽視了很久而無人使用的小船,輕輕地劃進湖麵上蒼茫的夜色中。群山都披上了一層銀霧做的麵紗,依舊保持著莊嚴肅穆的形態,幾乎圓滿的月亮看起來似乎就懸掛在塞納爾斯多克峰的山尖兒上。我甚至都能聽見瀑布的聲音。故鄉和我的少年時光都如同鬼魅一般用它們蒼白的羽翼撫摩我,它們登上了我的小船,伸出雙臂,做出痛苦的、難以理解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