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根金色羽毛,迷失在那個陌生的、陌生的異鄉(2)(1 / 3)

總是在重複同一個夢。她死了。瞎了。所能看到的隻是她眼皮裏迸裂出的紅色,仿佛她正仰臥在圖羅夫最遙遠的土地上,在這六月裏最明媚的一天,麵朝正午的豔陽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樹木、飛鳥、煙囪,都消失不見了,四周皆空,隻有那片緩緩下沉的白色蒼穹,像床單一樣鋪落在她身上。一根麥稈戳刺著她的麵頰,她伸手去拂拭,接著摸到了臉上幹涸的血跡。她揉搓雙眼,感覺曾有幾道鮮血流經她的眼皮,滑下臉頰,淌入口中,如胡椒子般堅硬的血塊在她舌頭上變得柔軟,她把它們吐到手裏,手變成了紅色。

現在她可以看到一切,望見四處。紅色地板。她的丈夫躺在門口,身上披覆著濃稠的血,因此睡衣變得又黑又硬。在她和他之間的地板上還有其他東西:摔成四塊的老祖母的茶壺,口朝下倒栽著的水桶,用來隔開私密空間的簾布。一隻手。她的母親也倒在地上,像一隻被挖出內髒的小雞,圍裙像粗布簾一樣落在她兩旁。莉蓮赤裸著身體站在這個紅色的房間裏,紅色漸漸退卻,就像落潮時的海浪。

她的父親倒在前門那兒,臉朝下,手中還緊握著用來對抗入侵者的屠刀,他自己的斧子深深地插在他脖子後麵。女兒的小床是空的。床旁邊的地板上是另外一隻手,接著她看到了歐斯普的結婚戒指上細窄的金邊。

莉蓮尖叫著醒來。

朱迪斯說:“做噩夢啦。”

莉蓮點點頭,朱迪斯敏感而不無善意地說:“你不必講給我聽。”

莉蓮並沒有告訴她,她聽到了臥室窗外男人的低語聲,聽到了從那麵薄牆的另一邊傳來的一個男人的咳嗽和另一個男人的歎息,莉蓮覺得無法呼吸。小蘇菲正躺在她的肚子上,邊做夢邊吮吸著被角。那群人衝進來,肩膀重重地撞到門上,莉蓮朝蘇菲伸出手去。牆壁劇烈搖晃,緊抓住門不放鬆,但房子畢竟太過老舊,老舊的木頭,老舊的泥漿,上麵布滿像鉛筆一樣又長又粗的凹痕和孔洞,開始有灰泥從門框四周落下來。隻消再有一分鍾,這麵牆就要放棄掙紮了。

莉蓮捂住蘇菲的嘴。蘇菲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圓睜著,莉蓮可以感覺到蘇菲的小嘴正貼在她的掌心上,在暗中一下又一下親吻她的手。莉蓮對蘇菲輕聲說:“別出聲,我的小貓兒。”在外屋,一個利波家人從沒見過的男子正將斧刃按進她父親的脖子裏,莉蓮更緊地抱住了蘇菲。歐斯普在昏暗的房裏站起身來,月光裁出他的剪影。最後一次瞥向他丈夫時,莉蓮看到了一個穿著象牙白睡衣的瘦高的騎士,正在四處摸索著他的眼鏡。

一個常在利波家麥田附近放牛的農人的兒子闖進外屋,朝歐斯普捅了一刀,在那塊用以隔開私密空間的簾布前麵,歐斯普倒下了。他朝前門爬去。

莉蓮用她的藍色羊毛圍巾包裹住蘇菲的肩頸,把圍巾的邊兒掖進蘇菲的小睡衣裏。歐斯普慘叫起來。莉蓮把小窗戶推開,舉起了蘇菲。她親了親她的額頭。“快,跑到雞舍那兒去。”莉蓮說,“藏在雞群後麵。噓——快,我愛你。”

她把蘇菲舉到窗外,直到最後一秒鍾才放手,這樣就不會摔得太痛了。“我愛你”三個字可能說得太輕、太低了吧,她一直都對此抱憾,但卻不能再說,她不能從院子的這一邊高聲呼喊。她聽到蘇菲結實的小身子砰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她真切地聽到她說,哦,哦,真勇敢。她聽到蘇菲的腳步聲,躊躇著、疑惑著,向雞舍挪去。

莉蓮將蘇菲的臨時小床和玩具娃娃推到床底下,抬頭見一個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盯著莉蓮,心裏做著權衡,或許已經開始對整晚的事感到懊悔了(這些人的死並不能換回他父親的牛;也許他們不是詛咒他父親的猶太人吧)。有很長一段時間,空氣中隻有兩個男人在另一間屋把值錢東西扔進枕套裏的噪聲(祈福式上用的水杯,銀色的小相框,銅製的平底鍋,再沒有其他可拿的了);治安官打這兒經過,一邊用警棍撥弄著籬笆,一邊吹出單薄而冗長的哨音,但那哨音隻在莉蓮耳邊停留了一瞬。男人舉刀逼進莉蓮,而莉蓮也在做著權衡。她一個猛子撲向他,對將要受到摧殘的預見像水波紋一樣遲緩地彌漫進她的大腦,起身時她隻是想著一場持久的殊死搏鬥會留給蘇菲多一些的時間。男人的刀在莉蓮的睡衣上劃過,一道割縫從腋下延伸到睡衣邊緣,殘破的布揚起在她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