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孩子問,為什麼中國古代建築都是木結構,而歐洲人卻用石頭造屋?
這是一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當然不是中國人不會使用石頭,也不是石材匱乏的緣故。從宮殿台基、欄杆到鄉間的石板路、石拱橋,華夏文化圈內到處都能找到石頭的記憶。反過來想,歐洲建築以石頭為主也並非表示人家不懂木作手藝,更不是他們那片土地上缺少木材,早在公元前一世紀羅馬人維特魯威就在《建築十書》中記述了木材的采伐和加工。有一種解釋是,人類最初將木材作為主要建築材料是受製於技術條件,因為在金屬工具的雛形階段,處理木材相對顯來得容易……這說法顯然是把石頭建築的出現推置木建築之後,也就是說歐洲的建築文明應該晚於中國。可是,想想那些希臘神廟(更不用說埃及金字塔),有關“最初”的自豪感不免令人生疑,其實這上邊很難認定孰先孰後。
問題抑或在於不同的人居理念?還真有那麼一說。有人正是從木材的溫潤質感與石頭的冷冰冰中看出了不同的生活意趣。有人不憚其煩地論證木結構建築如何暗合農耕文化的田園詩意,好像石頭城堡隻能充作吸血鬼騎士的文化符號。還有人把中國建築勻稱流暢的線條視如天地人的和諧之境,而注重體積感和立麵裝飾的西方建築則是一味張揚……建築史著作裏經常充滿了諸如此類似是而非的說法,前衛學者喜歡將傳統文化與時尚趣味一鍋亂燉,而這本身也成了一種時尚。難道人們真是為了觀念而棲居?如果要打撈舊日的詩意,也該聽聽“約之閣閣,椓之橐橐”的歌吟,築版夯土的農民工絕不會想著“回歸自然”什麼的,造屋正是為避除風雨蟲鼠之害,何曾成了風雅之賞?可是,真的沒有那些主觀因素嗎?
中國建築為什麼不用石頭用木頭,大人告訴那孩子,那是為了趕時間,不像你吃飯做作業都磨磨蹭蹭。用石頭造房子太慢,在古代光是石材加工和運輸就是曠日持久的勞役。羅馬聖彼得大教堂造了整整一百年,巴黎聖母院造了一百八十多年,而德國的科隆大教堂前後耗時竟達六百年之久。神是永恒的,不妨天長地久耗下去,可是鍾情於現世的中國人絕對等不起,尤其中國的皇帝和官員。中國曆史上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是一番大興土木,嵯峨相接的宮殿一轉眼就起來了,實在是靠了木結構的施工便利,換作西方人壘石發券的搞法,怕是皇帝等到死了也住不進宮裏。對了,皇帝死後的寢宮倒是萬古永恒的石頭建築,他們大多即位之初就開始修造自己的陵墓,那檔子破事可以搞上幾十年。
所以,隋初宇文愷在短短的一年中就建起了大興城(長安),而明代永樂皇帝打造一個新北京隻用了四年光景(精雕細刻的紫禁城也隻用了十幾年)。這種速度可比之奧運工程。當然,造得快也毀得快。並不都是“楚人一炬”,戍卒未叫人心早已浮動。現在許多地方剛蓋了十年二十年的大樓都炸了。中國曆史上從來不乏重新洗牌的機緣,舜發於畎畝之中,百裏奚舉於市,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天變不足畏,風水輪流轉,別說生不逢時沒人給你機會。中國人以生命的尺度調諧做事情的節奏,並不是發覺落後於西人才有了“大躍進”的思維。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所以留不下城堞和穹頂,留下了一堆沉痛的文字。
(摘編自《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