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山窯(2 / 2)

走出門外,同伴正與作坊的主人隨意地聊。我問:“這活累吧?”

“累不累的,我們當農民的,隻要手底下一直動著,哪怕每天二十塊錢,心裏也踏實。”

仔細看他,八字眉,眯縫眼,連帶整個瘦的黑紅臉端不住地往下墜,很有些不堪負重的樣子。然而,看他的眼神,卻又透著平實和堅韌,不見絲毫怨艾。在西北農村,這樣的臉慣常見到,粗糲的西北風吹皺亦變形了原本端正舒展的麵孔,他們目光中的堅定卻從未有過絲毫的消減。生活的架構中,人的韌性多麼強大而安靜啊!“寡欲自無求”這一種人生的曠達境界,原不過作坊主人一句輕淡之言。

忽見一同伴從旁側小房子出來,一臉得意地笑。問她,原來發現了幾個黑釉瓷碗,想我們幾個人帶回去。作坊主人笑著說:“沒問題沒問題,多拿幾個都無妨。”便也笑著隨她進了那間屋子。屋角木架上好幾個瓷碗,碗身的黑釉泛著幽幽的青光,碗底卻是一圈泥土燒製後的天然黃且浮著幾粒沙,透出一種細膩與粗獷相生並存的無所顧忌。細細挑選一個釉色均勻的,拿在手間再不放手,那釉麵的微涼透過指尖緩緩滲入心間,好像一條柔滑的絲帶,撫在心上極為熨帖。

從窯坊出來,在村裏轉了一大圈,以為興許可以見到用瓷缸圍成的茅廁,卻未如願。朋友之前的述說定是他曾經的記憶。一家農戶院門外的白楊樹旁放著幾口缸,未見盛放什麼東西。院口左右門柱頂端分立著兩個小瓷獅,很是威嚴莊重。視線遠處,另一家黃泥屋頂伸出的一段煙囪,囪身看不清楚什麼材質,囪頂竟是用一個略鼓的瓷壇扣著,在深藍的天空下泛著油畫的光澤。略過屋頂下的農物不計,隻藍盈盈的天、漾著釉光的煙囪,很像一幅極簡主義的攝影作品,簡致而意蘊悠長。

村裏的一位老人無事閑跟著,手指遠處的山,緩緩地對我們說:那座山上曾有人發現過兩千多年前製瓷的痕跡,後來不知怎樣了。老人的聲音低沉且平靜,仿佛在說昨天的一件事。可是兩千多年啊,村子製瓷的曆史如此久遠,那曾經縈繞在山上的兩千多年前的清風,它們在歲月的淘洗中不知彌經了多少磨礪與喜憂,如今卻仍有一縷浮動在屋頂藍天下的釉光煙囪上,久久不肯遠去。曆史,終有一些東西會留下來,哪怕將來隻是記憶。

整個村子亦如平常鄉村的寧靜。除了近山處的幾孔廢棄土窯有所不同外,均是一樣的土坯房、院牆邊堆砌的牛糞、門柱上大紅的對聯、屋頂上的幹草,一頭目光溫順的奶牛在不遠處低頭吃草。唯讓人心覺出阻隔的是,這樣淳樸的鄉村景象,卻因鄉政府設在村裏,村子中央新建起一個大的頗具現代氣息的廣場。朋友有些自豪地說,這樣規模的廣場在整個河西地區的農村僅此一處。而我私下裏想,何以將農村非要建設成城市模樣?那些原始而古老的農房,清晨屋頂升起的嫋嫋炊煙,樹枝上嘰嘰喳喳吵鬧著的鳥的叫聲,原是多麼令人安心和溫暖啊!

迎麵一位騎車的郵遞員,邊騎車邊朝著我們笑,後車架搭上的綠色郵袋一顛一顛的仿佛也跟著歡喜。我忍不住說了句:“你好!”而他早已擦身而過了。朋友笑著看我:“如今,也隻有這樣的村子才會有騎車送信的郵遞員呢。”可是,郵遞員何以那麼快樂呢?不過一個偏遠山村,一樣平常工作。事實上,那一晃而過的笑顏卻如樂曲《快樂的郵遞員》跳動著的明快笛音,讓人覺得生活即便平凡,亦應有一種清澈的美好值得人去珍惜,去懷念。

返回的路上,朋友說著說著竟為我們唱起了永昌小調:

拉駱駝,

上了個躬,

喊了個第一聲。

駱駝多,

鏈子長,

事事要小心。

這就是我們拉駱駝,

也不是個好營生;

這就是我們拉駱駝,

也不是個好營生。

小調的歌詞有些悲哀,有些無奈,朋友卻唱得興味十足。想起那個作坊裏的製陶人、作坊主人、騎車的郵遞員,還有世世代代生活在村子裏的人。這麼多年了,燒瓷、種地抑或其他,他們固守著一份收入淺薄的營生,即便如拉駝人一般“丟掉了一盤繩”、“丟掉了一雙鞋”,卻仍一臉平和與堅韌。他們一生的經曆,正如一首悠長曠遠的小調,雖有過苦難憂傷,卻終以長歌的形式回蕩在大西北荒涼無際的土地上,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