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往上升時,那土穀場上黃的越發金黃,白的竟至耀眼的璀璨了。情緒沒得渲泄,越發憋得高漲。終究要唱一唱才好。
終究沒得可唱。土穀場上的人雖然大多隻認得分糧口袋上的自家名字,但也曉得戲文要有情緒才唱得好。
又沒得辦法偷。
於是便哼了起來。
那發明哼的真是一個天才。
調子分明是我們這一帶流行的《送情郎》,輕鬆歡悅就如月亮河的水。與那槐,那柳,那穀場,那圓月極其融洽到好處。又從這一帶口中,這樣的夜晚唱來,將會極富神韻。就如陝北人唱信天遊,東北人唱二人轉。若是放開,定是一場好唱。可惜沒人敢。於是便哼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哼哼。意思是有了,情緒也得了渲泄。可竟如在那個的靈前這是唱的什麼情歌麼!
我初次聽到那首著名的民歌,是在一個隆冬。唱者就是二戲。那瓦藍瓦藍的天,越發顯得太陽暖烘烘。周圍棉秸嘩嘩響著。二戲紮著紫花腰帶,胸脯裸著紫褐色,泛著光,就是那胸毛也昂揚了。頭上蒸騰著熱氣,身子彎了,手臂把鐮刀勾住棉秸根部,一拽,便被拔了起來。碼在腳下踩了,便有一趟胡同趟開。我跟在後麵用老鴰刁刁那棉茬。二戲憐我,鐮兒一歪,便有兩趟高高的棉茬削了。白晃晃的,令我於驚喜中揣了感激,越發敬重他了。老鴰刁呱噠呱噠響,反推了他,越發幹得歡了。漸漸恩了眾人。二戲住了手,望一眼莽莽蒼蒼棉海,颯颯的紅旗和“農業學大寨”金黃標語,抹一把汗,倏地甩出一句:
“送情郎那個送至在……”
我以為奇了。那樣年紀,我就覺得純乎粉戲了。他竟唱得那樣癡迷。臉膛越發紅光了。我也就越發覺得珍貴,纏著他再唱。
二戲眯了眼睛,摸著我的頭頂:
“還聽?”
“嗯。”
“為嘛?”
“得勁兒!”
他便看著我那樣地笑了。又眯起眼睛唱起來,腦袋搖著,手拿鐮刀做運弓狀。聽著,我眼前景物漸漸開始晃動,漸漸幻化出男女相別的情形,漸漸品著那甜蜜了……
他卻忽然打住。
“唱噯?”
“唱噯!”
他臉色灰黯了。輕輕歎息一聲,搖搖頭,朝前去了。
再沒見他唱過《送情郎》。
月亮漸漸順著圓的軌跡往上爬著。槐樹眼見得矮小了,漸漸變成一團烏黑,迷離著不乏詩意的夢。月影斑駁,將一株槐的倒影投在土穀場邊。鎮子也漸漸變得迷離。一團白的霧氣在上麵蒸騰。星兒散落上去,構成一幅靜謐的圖畫。
鎮裏的高音喇叭響了。半空中傳過來,唱得果真好戲:
楊春霞的“家住安源”。
清麗是清麗了。配著那樣的古槐,那樣的圓月,越發清麗得可愛。
人們便跟著唱起來。洪水決堤一般。
唱得好的,當然首推二戲。於是人們知趣地緘了口,改為聽。悠悠的風將男女二重唱灌進人們耳朵。土穀場變得靜了。
“坪水頭”……
二戲果真長得好漢條子。白淨臉,鼻梁很高,牙齒玉兒一般。站那裏一挺倍兒直,活脫脫一個英俊小生。他唱戲極有天賦。上麵唱著,他下麵哼。待到往回走時,人們便聽他重唱。拿手戲是反串阿慶嫂,和工作隊長對唱。委曲了人家配刁德一。《智鬥》一場一口氣下來,竟板眼不差。要開會了,便讓他退場,因為接下來要批鬥他老子了。
他便訥訥地離去
鎮裏興辦戲班時,當然沒他的份。落得在圈外寡寡地看。人家是坐了小凳或草墩兒,工作隊宣傳隊戰鬥隊們坐了紅的方椅,自自在在消遣。偏偏他兀自站在那兒,兩肘抱了胛,梗了脖頸看。得意時便眯了眼睛,搖頭晃腦起來。到得妙處,竟高喝一聲“好!”,惹得台上台下嗔著他看。他卻渾然不覺。更多的還是不滿意,便急得搖頭晃腦拍屁股。“嘖嘖,真真……咳!”又不能衝上去,又舍不得走開——委實比唱戲的還費勁。
於是便叫他二戲。
二戲迷唱戲,漸漸媳婦也唱得荒蕪。其實不唱怕更沒得女人肯嫁他。於是便唱……越發唱得丈母娘將女兒牢牢地養著了。有人取笑他,幹脆和戲過算了!他便瞪了眼,道,“你們……!”便扭身去了。自又有一段好唱。
那時二戲正是充滿陽剛血氣,粉紅疙瘩憋得冒油,頭發也烏黑了,挺挺地將白羊肚毛巾衝起來——分明正是那種年紀。見女人便涎了臉皮,纏著要替他說房媳婦。你若有活口,便將你家活計全包下來,大有感動上帝之勢。可那愚公固然愚,倒也有兒孫助著,甚是雄壯,且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縱然不被感動,山也鏟得平了。所以上帝終於被感動,落得送個人情。而二戲孑然一人。雖也愚得可憐可愛,終究勢單了。上帝又不見得喜歡戲文。縱然喜歡,也不屑討了他去唱,何苦枉送人情?一個段落下來,不禁動搖了意誌。跟著便懈怠、懶散。百無聊賴地對著空空牆壁黑黑檁櫞,想。終於也想得百無聊賴了,便去炕席下翻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個玲瓏而媚笑的女子。這是他從老子抽屜偷來的。老子在時曾一番好找,他想他那心兒尖尖的姨太太哩!他瞧著他那狼狽樣兒好笑。成心耍他,咬死不知道。你怎的霸了三房姨太太,輪到我時卻連女人的味也沒聞著。莫非連我的也霸去了麼?老頭子紮進井裏死了。該!罪該萬死!不想這時翻出來倒成了契機。他將目光自上而下在那嬌媚的身上撫摸。行至中部隆起處停滯了許久,漸漸品著那峰巔的妙處,便來了意趣。“我到底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發一聲喊,躍下來,抖擻了,便乍著膽子去闖一扇家門。
臨晌。瘦兒在灶前弄火。二戲晃進去,仄在門板上嘻笑著與她搭訕。因其素日聽他歌唱時總是昂了膀子斜著他覷,二戲便認定這隻蛋是有縫的了。
瘦兒果然歡喜。她是懂得戲文的。待字閨中時也曾於舞台上叱吒風雲,領了那一方的風騷。可歎到了婆家卻遇不著伯樂。牛兒又比她擺弄的木頭還木頭。心中那火苗苗剛剛點著,他卻兀自一陣興顛,便仰了麵睡去。把個佳人兒甩得忒清冷。全然沒有一點情趣。久了,便生厭。便著煩。便企盼著情投意會的人來款款地帖帖地梳攏。
二戲兀的來了。她便認定那假想就是他了。薄薄的嘴唇早翹上去了。手腳忙亂。灶間的火劈劈剝剝響著,腮兒分外地紅了。
“二戲,來一個,嫂子給你說房媳婦?”
一邊回頭覷著。
“真哩?”這位果然精神。“來個嘛樣哩?”便把眼對上去了。
這邊嗓門便顫浪了。
“那樣哩嘩嘛樣哩!”
二戲便乜了她胸部一眼,那兒正突突地跳得他頭暈。身子稀鬆了,幾乎要從門板滑下去。燒火棍晃著拍節,眼睛眯成一條縫,便唱:
蔥絲兒薑絲兒豆腐絲兒,
香油白麵包餃子嚐嚐這好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