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兒很快入戲。心兒癢著,問:
“大嫂,這餃子送到哪兒呀?”
山又高來路又遠,
不知道他在哪連哪排哪一班。
二戲唱著,眼縫中瘦兒正變得嫵媚。
“大嫂,他叫嘛焉?”
天氣端的是熱。瘦兒問著,便站起將襯衣脫掉。掀動時便將兩顆白嫩的女寶露了出來。二戲眼睛睜得圓了,嗓子眼便發細:
“來,我對你說?”
“說焉,俺聽著哩!”
眼兒猩紅了,氣也喘得急了,身子便軟過去。
二戲瞥著那半塊白饃,不由伸出瘦長的胳膊……
“二戲!”
牛兒回來了!猛的一聲喝,那斧頭就明晃晃劈了過來。
“啊耶不好!”
二戲大叫一聲,便撒脫了,一個跟頭躍了出去。瘦兒自有一頓好打消受。怕也就永遠不知道“他叫嘛焉”。
二戲風一般旋出胡同。回頭確信那斧頭沒有逼上來,便歪在槐樹上喘息。
有個女人打胡同口閃了出來。
“瘦兒!”
一陣驚喜,便攆了過去。
“呸!沒見過娘兒們!”
夾著襠扭進小賣部去了。
“嘻嘻,沒見過娘們?我老子……”
也恨恨地去了。
“三代挖煤做馬牛……”
他家一代也沒挖過煤。娘兒們是見過的。他的戲文據說就得過三姨太真傳。可惜死得急了。回到土炕,倒了頭便睡。朦朧中老子轉來,便箍住他的腿,眼淚汪汪的,叫一聲板,“爹爹,苦哇——啊!”猛地醒了。於破席上蹲起,翻出那愛物。盯著旗袍下的紅亮的棒槌兒,神又慌了。便有明晃晃的斧頭劈了下來,周身唰地驚出一身汗,漸漸淋漓了。便鬆軟了,癱於炕席中間,淚珠子便掉了下來。
姨太太被拋向空中,悠悠晃晃落下來,打在他鼻梁。他抓住,躍起,狠狠摜向地下,又拿腳踩了踩,麵日全非了。隻留下一隻嫵媚的眼衝著他笑。他又揀起,隨手扯成碎片。最後終於堅定地將它擲進灶膛。焚盡了,才掛出一絲歉然和坦然,橫到炕上去。瘦兒狗兒姨太太的紅棒槌兒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晃,不由喟然長歎一聲,歪了頭睡覺。
偏又睡不著,那斧頭一閉上眼便明晃晃地劈下來。他便將被蒙著頭,恍惚間被角正被撬開,渾身驚悸得亂顫——竟至覺也睡不香甜了。便睜著眼將舊時的夢重溫。偏又尋不著——難道夢也做不成了麼?
他想。
上穀場光光的,麵積之大,宛如天安門廣場。可惜倚靠的不是巍峨的城樓,而是一座蠻高的荒丘。鎮民俚稱沙疙瘩。我兒時曾於那裏爬上爬下。拿土坷垃開仗啦,從沙丘上衝下來發起衝鋒啦……那裏所以吸引人,除了荒丘和黃沙,怕就是有好戲瞧了。所謂好戲,就是看二戲打倒背跟頭。二戲站在高高荒丘上,背對著下麵。站穩了,便有人喊:
“往後一點!”
後麵山一般陡峭。就靠後一點。極到邊緣了。我的心便提緊。荒丘足足七公尺。雖然下麵是細軟的沙。
“再往後一點!”
就再往後一點。
“再……”
終於不能“再往後一點”了。
“一二——三!”
那時,我總是閉了眼睛。便不知他是怎麼打倒背跟頭的。待到一片叫好聲響起,急忙睜了眼時,二戲已經穩穩地站在下麵了。
“再來一個!”
陽光將細軟的黃沙染得金黃。二戲周身沐了這金黃的光彩,瞬間變得高大起來,仿佛也在放著金黃的光彩。使我不無唐突地想到佛祖,起碼也要觀世音。心目中那時二戲便純乎一個英雄了。魯提轄倒拔垂楊柳,並不見得做如此一跳。武二倒是跳下去了。那為情急所迫。平白無故是斷斷不肯的。二戲卻純不為什麼,最多就是一聲喝彩。這樣說來,他比提轄和都頭還了得。
英雄還要美女滋潤,方顯英雄本色。二戲絕了瘦兒的想望,整日無精打采,兀自懶洋洋在街上晃。上帝仍感動不了。眼看過了而立,仍一事無成,心中自然淒惶。這日在田裏栽苗。二戲抱著扁擔,正枉自惶惶地哼著小曲兒,卻見一道亮光熱辣辣射了過來。田野裏人高苗低,太陽將黃土烤得發焦,人也被吮汲得喉嚨冒火。循著那光亮望去,卻見細挑挑一個女子。那女子男人新喪,盼著另嫁,又不到時刻。日子漸漸難以排遣,便拿眼打男人群裏睃。睃來睃去,漸漸盯住了二戲,細挑溜溜的,又能唱,挑起水桶走馬燈似的輕靈。
又是正經頭茬光棍,便心定了他。那眼光便逼了過去。又風聞他與瘦兒有些瓜葛。那瘦兒是有牛兒耕耘的。何苦再去插犁!莫非這廝不真正了?聽說那是個正午。想來不會入港。
要不牛兒的斧頭豈能劈他不著?可見是謠傳。這樣想著,又朝那邊瞟了一眼。那身段端的是好。尤其唱郭建光,那一個造型,英武得小寡婦直想伏下身去,心裏著實被他迷住。可他又是那種身世!今後日子過得麼?生下娃兒咋辦?還有自家小叔子。眈眈地將她盯得賊緊,早就對她存著非分。——又豈能答應?可他那身架端的是好。若得他撫慰,一邊把曲兒聽著,漸漸進入夢鄉——也不枉為一世女人。
這樣夢著,那眼光又朝二戲瞥去。越發覺得非他莫屬。如此秋波頻頻,二戲豈能不會?料著那小寡婦是有意了,便把她盯住,以為交流。那小寡婦卻將頭扭了去看西邊的日頭。軟軟的手伸著攏了攏柔柔的鬢發,露出一張白臉側對著她笑。二戲便以為是約他日頭落山以後……那胸膛又撲撲作響了,周身的血也隨著亢奮。晚飯也沒得做。好歹把那輪紅日捱下山,卻早有一輪清麗圓月推上來。二戲箍正了白羊肚手巾,收拾得細腳毛手,溜到街上。
月亮端的是圓,又大又亮。二戲沐著這光輝,來到鎮外。
嗅著野草的清香,兀自噗哧笑了:這小娘們,忒地性急了!
想來天下女子都一樣。這時那小寡婦的白臉便在眼前晃,不由奔跑起來。花好月圓,今夜定將好事成就。然後就向她提婚,然後就找媒人,然後就迎娶拜花堂,然後就然後……。
拐到小寡婦牆角,二戲確鑿已經看到白白胖胖的兒子向他笑著,張著小手朝他撲來,甜甜地叫著“爹”。便將胳膊伸出去,乖乖乖乖地叫……
心旌搖蕩著,便去推街門。分明栓著。便去牆外覷。房裏的燈亮著,仿佛一個人影晃了一下。——不是小寡婦還是哪個?分明等著我呢!便急急地翻過牆去,把那窗子來叫。那正門咣的開了。躥出個高大漢子,劈頭就是一頓好打。二戲懵懂了。陀螺一般轉著,心中越發疑惑。
“是……她叫我來的!”
“叫你來著打!”
屋內有了女人嚶嚶的啜泣。
“待我問問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