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見姥姥領了計氏去,分咐宮女將宦氏跣剝衣裳,吊打一百,發還束生員領去。宮女們應了一聲,將宦氏一把頭發找起,衣服脫得精光,剛剛止留一條子。頭發高吊屋梁,一個宮娥扯住一邊手,前後兩個宮女各執馬鞭,一齊動手。一個從上打下,一個自下打上,打得如鰍落灰場,鱔逢湯鼎,叫苦連天,隻是亂紐,渾身竟無完膚。報打一百完,夫人道:"拖出叫那束生員領去。"宦氏放得落來,已是半生不死。軍士應了一聲,望外就拖,叫束生員領人。束生連連稱謝,接著宦氏。
宦氏隻有一點微氣,束生歎道:"妻,隻因你的神通大,惹得刀刀割自身。"忙叫手下春花、秋月:"好生扶著小姐,我去謝了夫人,然後抬他回去。"束生進營謝罪,夫人差人說道:"叫他去吧!"束生一邊收了計氏屍,一邊扶回宦氏到家,將息了半年方好不題。
且說史昭解馬不進、秀媽、楚卿進營。夫人道:"秀媽,你可認得我麼?"秀媽道:"奶奶,小娼婦不認得。"夫人道:"抬起他頭來,叫他看我是甚人!"軍士吆喝一聲,一把找起秀媽頭發,認得是王翠翹,連連道:"婦人該萬死,隻求奶奶饒命!"夫人笑道:"你還想要生哩,你天燈之誓,如何消釋!"分咐軍士,將秀媽用柏油灌起,頭向地,腳朝天,倒點天燈,以還當日之願。馬不進四肢用棚子棚開,挑破皮膚,盡抽其筋,令他支節肢肢分裂,以應彼誓。再用鬆香煎麻皮一鍋,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將楚卿淨剝衣裳,一人滾鬆香潑其身上,一人即以冷水澆之,候冷定帶進來。軍人得令,押出去。未多時,隻見眾軍將秀媽澆成一枝大蠟燭,底下露出頭來,還是活的;馬不進已上棚子,楚卿裝得鐵硬。夫人分咐點起蠟燭來,軍卒立高點火。剛是秀媽腳板上,起初倒也死了,這一燒,倒活將轉來,哀哀叫苦。夫人道:"你也知疼麼?怎將別人皮膚任意摧殘!"秀媽暈死不能答。夫人下令,抽馬不進筋,屍解其體。再令軍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眾軍遵令而行,將尖刀在馬不進總筋脈處割開皮膚,用鉤子鉤著筋頭,著力扯去,馬不進即時疼死。連拔三四根總筋,一聲響,馬不進肢體扯得粉碎。
夫人分咐灑在海中喂魚,以報其漂泊之惡。楚卿被鬆香麻皮膠定,內裏還是活的,外麵卻是展動不得。那些軍士走近前,隻揀有些麻皮頭兒的所在,一把扯著就揭。楚卿皮膚已是滾鬆香潑爛的,不用氣力,一扯連皮就是一塊落來。那消半個時辰,將楚卿剝得赤利利一個血塊模樣。皮倒剝去了一層,人還是有氣的,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澆在楚卿身上,登時發起大泡,倏時腐爛為膿血,肉落骨枯而死。
夫人起謝徐海道:"妾無限深仇,仗大王天威,一朝洗盡,雖肝腦塗地,不足以報厚德也。"徐海道:"見不平,便起戈矛,遇相知,贈以頭顱,乃吾徒本色事。況吾與卿夫婦之間,離亂均之,患難均之,死生均之者乎。卿仇已雪,胸中之氣想亦少平,眉間之峰諒來略減,幾時得你父母重逢,卑人之願亦謙矣。"夫人再四道謝。
覺緣起身舜行,夫人道:"道兄此去,欲飛錫何方?"覺緣道:"餘慕越水之勝,今將去遊彼處。"夫人道:"道兄高致,妾不敢留,不識繼此還有晤期否?"覺緣道:"晤期不遠,隻在五載之間。"夫人道:"然則道兄通慧矣。"覺緣道:"餘實不知,因遇了一位三合道姑,得聞玄解真詮。他深明體咎,道天子聖明,王氣隆盛,今雖暫動幹戈,久之自歸寧靜。今歲定遇故人於幹戈之內,五年間當得再遇。餘初未深信,今見賢妹報仇雪恥,又在幹戈擾攘之中,前兆既孚,後事自應。聞他在越水之濱,我正欲去問他討些消息。"夫人道:"千祈代我問個結局。"覺緣道:"領命。"夫人分咐將掠來的行李給還覺緣師父,不得失落了。軍士交還行李,一件件點明白。夫人分咐一個軍士:"帶領兵卒,送到平靜地方,討回書繳。外令箭一枝,令旗一杆,銀牌一麵,道兄帶在身旁,倘遇亂兵,以此示照,可免擄掠之苦。"覺緣深謝而去。
徐海下令,大犒三軍,為夫人作洗冤會。三軍人人有賞,個個有賜。吃了三日賀功酒,然後一聲炮響,三軍啟行。但見: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聲。
劍誅無義金酬德,萬恨千仇一旦伸。
明山率兵回大荒,四方寇掠,兵威日盛。督府遣遊擊裘饒、參將卜濟領兵一萬,前來迎敵,與徐兵遇於途。徐明山對夫人道:"我兵到處,未曾有一人敢來迎戰,今日僥幸,遇著這支官軍。待我與他親見一陣,以探甲兵如何,將士強弱。夫人督陣,待孤家斬將搴旗,以振我軍英武。"三通鼓罷,兩陣既開,明山出馬,怎生打扮,但見:三山帽,金光蕩漾;猊鎧,砌就龍鱗。大紅袍,團花燦爛;金醮斧,烈烈征雲。雉毛貂尾英雄樣,劍眉鐵臉似閻君。
一部虯髯飄腦後,翻山攪海是徐公。
大喝道:"官兵強者出戰,弱者免來。"裘、卜二將見徐明山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搖斧躍馬在陣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宛如天神下界,一似惡煞臨凡。卜濟令裘饒見陣,道:"爾為遊擊將軍,正宜拔距先登。"裘饒道:"你係正將,何獨推我向前?"二人你推我阻,不敢迎戰。徐明山見那樣光景,大喝道:"這樣官兵也叫你來迎敵!待我踹你營!"拍坐下馬,搖手中斧,大吼一聲,渾如空中放個霹靂;叫聲眾兒郎跟我踹營,一馬當先,飛奔裘饒。裘饒不敢抵敵,令守備空混迎敵。
空混沒奈何,挺槍躍馬來迎。徐明山喝聲鳥官受死,飛馬槍至。
空混一個寒噤,倒撞馬下。明山趕上,分頂一斧,劈為兩段,揮兵大殺。官軍裘饒、卜濟抱頭逃生,那敢迎敵。敗軍之景,其實可憐,但見:衝開隊伍,砍倒旌旗。馬聞金鼓心驚,軍聽喊聲膽怯。刀槍亂刺,那知上下交鋒;將士相迎,難辨東西南北。衝鋒將如同猛虎,踹營軍一似飛熊。初起時,兩下抖擻精神;次後來,彼此頓分勝負。敗了的,似傷弓之鳥,見曲木而高飛;得勝的,如餓虎登崖,闖群羊而弄猛。著刀的邊肩削背,撞斧的斷首開胸。遭劍的甲中腸出,中槍的袍上流紅。人撞人,自相踐踏;馬撞馬,遍地屍橫。傷殘軍士哀哀叫,帶箭兒郎戚戚悲。棄金鼓滿地,拋糧草沙堤。追奔逐北,喋血屍橫。將士斃於原野,牛馬填於穀坑。昨者客從戰場過,鳴鳴鬼哭又吞聲。
官軍既敗,徐海乘得勝之兵,長驅直進。不三日,連破五縣,軍威大振。忽報督府兵至,徐明山方下令收軍。見王夫人道:"我向藐中國無人,亦不料撮空如此。早知如此,吾出兵不待今日矣。"夫人道:"大王天威,非人授也。妾思朝廷甲兵,亦非全弱。但太平已久,人不知兵。武弁習為奉承,文官習為夤緣。主帥不習兵戈,不嫻戰鬥。一聞金鼓之聲,一見殺伐之威,便手足無措,救死不瞻,誰敢角勝爭奇乎?但廟堂之上,雖無豪傑,而草莽之中,實有英雄。天下苦兵已久,必勤招慕,岩穴間豈無奇才異能應募而起者!大王威名遠播,聞者莫不喪膽。妾謂大王不患無威,但患大勝之後忽起驕心。將驕則兵懈,兵懈則勝負難必矣。願大王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量敵而進,慮勝而會,則霸王事業可卜矣。"徐海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使令大小三軍,嚴明刁鬥,肅整隊伍,敢有攙越前後、交頭接耳、大驚小怪、旗號不明、兵甲不利、夜巡不謹、探事不實者,俱以軍法從事。令下,三軍肅然,是好兵勢也。但見:滿空殺氣,橫浮鐵馬金戈;萬朵征雲,飄蕩高旗大纛。千枝畫戟,豹尾侵天;萬口鋼刀,龍頭吞日。屬屬斧鉞,密密標槍。精明刀鬥,悠悠畫角龍吟;燦爛銀盔,凜凜冰霜雪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