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毫兮欲就還停,啟口兮開言又咽。
一個青年進士,弄得不癡不癲,如夢如醉,不便飲食俱忘,連晨昏都不辨了。有白樂天詩為證。詩曰:若不坐禪消妄想,也須痛飲發狂歌。
不然秋月春花夜,怎奈間思往事何?
愁愁悶悶,度了三年,進京補福建南平縣尹。王觀登甲,選了揚州回府。二人商議道:"限期尚早,我聞錢塘賊勢已平,領了文憑且到浙江尋訪翠翹消息,又去還了天竺香願。"商議已定,領了資文,告過父母。父母大喜,一同起夫馬往南進發。
來至張家灣,討了船,竟往浙江。
一路無詞,直抵杭州。租個大寓住下,細細訪問,方知大寇已死,翠翹功高不賞,賜與永順酋長,當夜三更,在錢塘江上投水身死。金重聽得此言,放聲大哭,一家無不哀號。即忙收拾祭禮,到錢塘江上,見江水滔滔,波濤滾滾,隻有望汪洋而灑淚,睹潮汐而驚心。盼望伊人,不知在何水一方矣。放聲痛哭,情殊不勝。因擺祭,臨江設位吊奠。欲作祭文,筆為哀阻。乃歌宋玉《招魂》辭以挽之。辭曰: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幹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少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裏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旋入晉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亥蟾若壺些。五穀不生,藂營是食些。其上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歸來,恐自遭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術九千些。豺狼以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物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人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目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先行些。秦篝齊縷,鄭綿絡些。招具該備,永嘯呼些。如酒不廢,沈日夜些。蘭膏明燭,華燈錯些。結撰至愚,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
耐飲盡歡,樂先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招罷,放聲痛哭,舉家哀號,慘切振地。金重、王觀與一家人,正哭到淒慘之處,忽見一尼僧走到祭筵上,將設立的牌位一看,見上寫著翠翹名字,因大笑道:"王翠翹與你們是甚麼眷屬,這等哭他?卻哭差了也。"大家聽了,各各驚訝。金重忙說道:"翠翹是我妻。"王觀忙說道:"翠翹是我姐。"王員外忙說道:"翠翹是我女,他已投江死了,我們至親哭他,為何差了?"那尼僧又笑道:"翠翹雖果已投江,卻有人救了,不曾死。你們哭他,豈不差了?"眾人聽了,又驚又喜,俱圍著尼僧問道:"老師父些語真麼,莫非取笑?"那尼僧道:"出家人怎敢打誑語。"金重道:"若果未死,卻在哪裏?"那尼僧道:"現在前麵雲水庵中。"大家聽見尼僧說的確然,歡喜不盡,都深深向尼僧作禮道:"萬望老師父指引我們去一見,恩不敢忘。"尼僧道:"不獨你們要見他,他也指望見你們久矣,就同去不妨。"因舉步前行道:"要見翠翹的,跟我來。"大家聽見,喜得心花都開。也不坐轎乘馬,男男女女,仆妾跟隨,簇擁著步行。
幸喜不遠,沿著江灘,繞過一帶蘆叢,便望見庵了。又行了箭餘路,方到庵前。尼僧先走進去,眾人也不遜讓,竟一哄擁入庵堂,是真是假尚鶻鶻突突。隻見尼僧向內叫一聲:"濯泉妹,你情緣到了。一家眷屬,俱在此間,快出來相會。"叫聲不絕,翠翹早道冠道服從庵內走出來。看見父母弟妹並金重,俱衣冠濟楚,立滿庵堂,不禁喜極悲生。也不行禮,早奔幾步,撲入王員外、王夫人懷裏,放聲大哭。道:"你不孝女受得好苦也!隻道今生今世再不得看見父母,誰知又有今日!"王員外與王夫人抱定道:"我那受苦的兒,隻道你為父母受魔折死了,不料天不負你,還留得你的性命,隻是苦了你了。"王觀、翠雲都趕迎前扯手捉臂,呼喚姐姐。金重不便上前,隻喜得眉歡眼笑,朝天拜謝。又對佛前拜謝。大家哭定了,翠翹方立起身來,拜見父母,又拜謝金重。拜定金重,又是翠雲同王觀並終氏拜見翠翹。
大家拜畢,方坐下細說情。說到苦處,大家又悲痛一回;說到傷心處,大家又痛恨一回;說到報冤處,大家又快暢一回。
王員外道:"這都曉得了,隻是聞你投在錢塘江中死了,那江中風濤洶湧,卻是誰有些慈悲心,卻來救你?"翠翹道:"兒投江時,自分必死。難得覺緣道兄菩薩心腸,買了漁舟又將素絲結成細網,日夜在江中守候,方救了孩兒一命。"王員外聽了道:"這等說起來,你雖是我的女兒,卻為我死了。今日重生,則覺緣師父是你的父母了。"因望著覺緣倒身下拜。王夫人與金重、王觀、翠雲,見王員外下拜,也都拜倒。覺緣慌忙答拜道:"這皆是令愛忠孝的功行修成,故情緣輻輳,與貧尼何幹。"大家拜完起立,覺緣因低聲說道:"此事行除為之。今僥幸成功,然須秘密。若督府聞之,便有許多不妙。"金重道:"老師父誠金玉之論。此地不可久居,須速移入城,漸漸避開,方不被人看破。"王員外道:"有理有理。"就要叫轎將翠翹抬去。王夫人道:"且慢,他一身道裝,惹人猜疑。"因叫翠雲將帶來的衣服替他換了。翠翹推辭道:"女兒蒙覺緣道兄死裏得生,今得見親人一麵,可謂萬幸。但女兒流離顛沛,雖得苟全,卻已是世外之人,隻好伴師兄在此修行足矣,那有顏麵複歸閨閫。"覺緣道:"賢妹,你這話就說差了。你之扮道,不過從權,非我之比,怎伴得我了。況你情緣才續,洪福正長,快快不要違天。"王夫人道:"兒不須多說,你便立地成佛,我也不放你了。"翠翹道:"女兒隨父母回去,豈不是好,但覺緣師兄恩義深重,如何舍得他去。"金重與王觀一齊說道:"這個不難,隻消連覺緣師父同接回去,另造庵供養,有何不可!"翠翹道:"如此方好。"就要邀覺緣同去。覺緣道:"多謝金爺、王爺美意,但今日同去不得,恐惹是非,貧化明日到尊寓來就是了。"翠翹講明了,方歡歡喜喜換了衣服,隨著父母弟妹一同進城。正是:骨在西兮肉在東,誰知一旦忽相逢。
今宵勝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大家同到了寓所,金重與王觀就分咐家人整治酒筵,為一家賀喜。酒完,就在內堂團坐而飲。飲夠多時,翠雲因對父母說道:"女兒有一事稟上父母。"王員外道:"你有何事,隻管說來。"翠雲道:"女兒想此處乃半路之間,與在家不同。況金郎與兄弟又各有官守父憑在身,不敢久留。又各有地方,東西異地,不能同往。有事須要早早料理,遲不得了。"王夫人道:"我兒你要料理何事?"翠雲道:"女兒之配金郎,原為姐姐賣身行孝,不能踐盟,故叫女兒續此姻緣。今幸姐姐死裏逃生,則前盟固在,今不早踐,更待何時?"王員外與王夫人一齊大喜,說道:"我兒此論甚有理,今即擇吉成親。"王觀道:"途路之中,也不必選擇。今日相逢,今夕便是良辰,就以此酒為姐夫、姐姐合巹,豈不美哉!"王員外道:"有理有理。"金重聽了,滿心歡喜。因致謝道:"蒙嶽父母大恩,賢妻、大舅高義,才幸相逢,便殷殷及此,使小婿十三年之怨粉愁香,一旦盡消,真人生之大快也。"翠翹聽了忙說道:"舊盟雖有,但時移事遷,今非昔比,此話隻好付之流水,再休題矣。"金重聽了著急道:"賢妻此言大謬。所謂盟者,死生以之。今時事雖遷移,而此心如日月。今昔雖有異,此情無變更。今幸盤根利器,苦盡甘來,正天地鬼神之不負賢妻也。賢妻轉視為流水,此何意也?"翠翹道:"非此之謂也。夫妻恩愛,誰不望受?但女子從人,必須貞節。回思妾之素誌,若不願侍箕帚於良人,安肯踰越相從,以自失此身哉!然而失身者,擇婿也,雖失身而必不失節。苟合者,蓋欲保全貞節。方之月滿輪也,較之香正薰也,比之花含苞也,譬之玉無瑕也。始不為合巹之差,為郎所踐也。今不幸遭此百折千磨,花殘矣,月缺矣,玉碎矣,香銷矣,尚緬顏欲撩殘鬢,而為新人以配君子,君雖垂憐,不以好醜棄捐,妄獨不愧於心乎!為今日計,惟有長齋繡佛,慰父母之傷心耳。君於若不忘情,作世外交可也。倘有他言,實難從命。"金重道:"賢夫人此言愈大謬矣。大凡女子之貞節,有以不失身為貞節者,亦有以辱身為貞節者,蓋有常有變也。夫人之辱身,是遭變而行孝也。雖屈於汙泥而不染。今日之逢,可謂花殘而又發矣,月缺而又圓矣,玉遭玷而不瑕,香愈焚而愈烈矣。較之古今貞女,不敢多讓。即以往事征之,徐德言之破鏡未嚐不合,範少伯之西子久矣載歸。夫人今日又何嫌何疑,而忍視蕭郎如陌路耶?"王員外、王夫人俱道:"賢婿之言有理,翹兒推辭不得。"王觀、翠雲又皆苦勸,翠翹聽了,沉吟半晌,方說道:"既金郎一片至誠,父母弟妹又萬分撮合,妾若苦苦推辭,則是昔日貞鬆且願牽蘿菟,今朝敗柳僅不許牽攀。不獨旁人笑其矯情,即賤妾亦自曬其舛錯矣。因細細思之,花燭之事,不敢有違,枕衾之薦,一一從命,以此完夫妻之宿願可也。至於巫山雲雨,妾已狼藉東西,若必作海棠新試,則是差妾也,辱妾也,妾則謝以一死,決不從也。"金重大喜道:"既諧花燭,得其枕衾,予願足矣。此外何敢多求!"王員外與夫人聽了,隻認做女兒的門麵話。因說道:"你二人隻結了花燭,我老夫妻心事便完了。其餘閨閫之私,聽你們自去調停,我都不管。"因分咐設立天地,重排花燭,鋪下紅氈,立逼他二人同拜。金重看見,早立起身來站在紅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