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六記》英譯自序(1 / 2)

林語堂

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她並非最美麗,因為這書的作者,她的丈夫,並沒有這樣推崇。但是誰能否認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隻是在我們朋友家中有時遇見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隻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隻願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芸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誰不願意和她夫婦,背著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觀玩洋洋萬頃的湖水,而歎天地之寬,或者同她在萬年橋去賞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國,誰不願意陪她去參觀倫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墜淚玩摩中世紀的彩金鈔本?因此,我說她是中國文學及中國曆史上(因為確有其人)一個最可愛的女人,並非故甚其辭。

她的一生,“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東坡所雲。要不是這書得偶然保存,我們今日還不知有這樣一個女人生在世上,飽嚐過閨房之樂與坎坷之愁。我現在把她的故事翻譯出來,不過因為這故事應該叫世人知道,一方麵以流傳她的芳名;又一方麵,因為我在這兩位無猜的夫婦的簡樸的生活中,看他們追求美麗,看他們窮困潦倒,遭不如意事的磨折,受狡佞小人的欺侮,同時一意享求浮生半日閑的清福,卻又怕遭神明的忌。在這故事中,我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夫婦的生平上表現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並沒有特殊的建樹,隻是欣愛宇宙間的良辰美景,山林泉石,同幾位知心友過他們恬淡自適的生活——蹭蹬不遂,而仍不改其樂。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因為他們兩位胸懷曠達,淡泊名利,與世無爭。而他們的遭父母放逐,也不能算他們的錯,反而值得我們的同情。這悲劇之原因,不過因為芸知書識字,因為她太愛美,至於不懂得愛美有什麼罪過。因她是識字的媳婦,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寫信給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見了一位歌伎簡直發癡,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為簉室,後來為強者所奪,因而生起大病。在這地方,我們看見她的愛美的天性與這現實的衝突——一種根本的,雖然是出於天真的衝突。

這衝突在她於神誕之際,化扮男裝,赴會觀“花照”,也可看出,一個女人打扮男裝或是傾心於一個歌伎是不道德嗎?如果是,她全不曉得,她隻思慕要看見,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麗景物,那些中國古代守禮的婦人向來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於這藝術上本無罪而道德上犯禮的衷懷,使她想要遊遍天下名山——那些年輕守禮婦女不便訪遊,而她願意留待“鬢斑”之時去訪遊的名山。但是這些山她沒看到,因為她已經看見一位風流蘊藉的歌伎,而這已十分犯禮,足使她的公公認為她是情癡少婦,把她驅出家庭,而她從此半生須顛倒於窮困之中,沒有清閑也沒有錢可以享遊山之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