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漸漸明亮,湘綺看清了端坐榻上的君王龍顏。玄慎將手中的書卷掩上放在一旁,同卓梓交換個眼色,似待他開口。又對玄愷招招手示意他到身邊來,毫不避諱地解下他陰濕的袍子,又去解他濕漉漉的衣衫。前麵是半幅齊腰高的喜鵲登梅蘇繡座屏,遮擋住兄弟二人。
玄慎如慈母般安祥的為玄愷更衣,惹得湘綺的目光偷偷向那邊看,心裏惶惑,玄慎從來是深沉冷漠,不苟言笑的樣子令人難以親近,卻不想如此心細的照顧兄弟。
他也不理會一旁跪地的湘綺,隻用一塊兩尺見方的錦帕擦拭玄愷濕漉漉的發,拔下頭上的發簪,散下濕發為他擦幹。玄愷就跪靠在他膝下,溫馴的樣子。
“所行一路刀光劍影,可是嚇到你們?”玄慎問。
“區區小鬼小蟲,怕他什麼?”玄愷仰頭得意道。
湘綺偷偷打量玄慎那冷峻的容顏,心裏猜測,皇上禦駕親來江山迎她們,難道隻是為了同定王兄弟情深?她不信,此中定然有什麼隱情,莫不是朝中 出來事端?
心裏忐忑,不由詢問的目光望去卓梓尋求答案。
“燕州的事,已經傳去了朝裏。太師幾次進宮同太後哭訴,說是定王殿下挾私報複,羅織罪名要清除異己。”卓梓手執折扇單刀直入,絲毫不避諱,一語切到正題上。
湘綺淡淡一笑,不驚不急,似早在意料之中。
玄愷已經迫不及待地問:“四哥是什麼主張?就任由這夥子奸佞胡作非為嗎?臣弟先時隻覺得魏太師一 黨不過是跋扈專權,如此看來,哪裏是專權,擁兵自重是何居心!四哥,不能聽之任之!”玄愷急得額頭青筋暴跳,瞪大了星眸,玄慎伸手為他揩汗也不作聲,似有無限心事,又無從說起,總有些隱憂。
湘綺似嗅到一股味道,沙場上的血腥氣,淡淡的飄在鼻尖,箭在鉉上,一觸即發,你死我活之鬥。但玄慎隻是悠然地為玄愷更換溻濕在身上的衣衫,手背上青筋凸顯,動作卻細膩如女子柔荑。伸手去問玄愷更褻衣,雖有屏風遮擋,畢竟是當了外人,玄愷一把攔住羞赤了麵色訕訕望著兄長為難道:“四哥!”
玄慎反手扣住他手腕,拉下腰間滴水的猩紅色汗巾子,湘綺低頭,那雙麵繡屏是半透半掩的,依約能看到玄愷小豹子般矯健的身型。
“朕處事,若沒個十拿九穩,毋寧不出手。越王勾踐尚能十年臥薪嚐膽,不在眼前。”
湘綺聽到這話,卻一盆冷水兜頭淋下,陡然一個寒顫,失神暗驚。眼前人是帝王,也是凡人。頭上的襆巾紗網箍得迫緊,整個頭仿佛要裂開,一個聽不清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似在從玄空的天機飄來的話音:“湘兒,湘兒……”
心陡然掉入冰凍,霎時間驟起驟落,辛苦一場徒勞無功,難道爹爹的冤情眼見得以昭雪,卻又要被擱淺嗎?而且如今的情勢,她又無法責怪君王言而無信。鋌而走險去尋個在朝堂上發難的契機是她自己心甘情願,可是徒勞無功讓她於心不甘。
她仰頭,目光遊弋徐徐定在皇上麵頰上,也不顧了禮數。她眸光流轉,定了心思開口:“皇上所憂所慮自有一番道理。十年之忍,倒也無不可,隻是忍字頭上一把刀,其中的苦,不言自明。更何況太師勢力如日中天,依了定王的性子,今日不發難,明日不知能否壓住性子。皇上能保一時,不知能否保他一世。家父冤死,所餘部屬都由太師發落,軍權旁落,漸漸為魏氏收掌。如今軍中或還有一半兒人是譚氏舊部,不過三五年,怕是軍中都姓了魏,那就更是大勢已去。朝中無權,邊關無兵,要想翻天,難如登天。”
話出口,反覺得自己有些快言快語操之過急了,忙補了幾句:“太師不發難,多少是忌憚青史上留一筆‘弑君’‘作亂’。”
“若百姓流離,民不聊生,怕也不必太師發難,這江山根基就難固了!”玄愷忍不住義憤填膺的接道,話音未落,“啪!”的清脆巴掌打在肉上,驚得湘綺猛然低頭。
“奈何百姓江山!”玄慎喃喃自語,玄愷呼吸粗嘎,期冀地滿眼深情喊一句:“四哥,不要等了!”
“若不打蛇,即被蛇咬。”卓梓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眼前是龍潭虎穴,闖過去,得籌夙願;若闖不過,粉身碎骨,你們可是想妥了?”
“湘綺百死莫辭!”湘綺目光凜然堅毅,毫無懼色,心裏陡然動了起來。巨浪將她推到這一方,勢單力薄,卻要同根基深穩的敵手決一雌雄。隻她心中不熄的夙願就是為父申冤,複仇昭雪的機會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