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譯本序:紀德的寫作狀態(2)(1 / 2)

我想象得出啊,安德烈,你寫作的姿勢,一定是緊貼著大地,聞著花草的清香,聽著泉水或鳥兒的鳴唱,你渾身毛孔都張開,讓每件事物都能暢快地浸入。你時時在把握:“我感受到什麼?”而別人總在思索:“我應當感受到什麼?”這是你與許多作家的差異。是的,安德烈,你甚至要修正一個著名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4],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感覺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你也是為數不多的作家,將感受事物的狀態延伸到寫作狀態。有時我很難分辨,你是在感受還是在寫作。你將感受事物的戰栗,化為表達感受的戰栗的語句。

我讀著你的戰栗的語句,就觸到了你感受事物的戰栗;我不能不佩服,你的感官全那麼靈敏,能突然同時集中到一個點,將生命的意識完全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或者將接觸外界的感覺完全化為生命的意識。你將種種感覺,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觸覺的,都彙總起來,打成一個小包,如你所說:“這就是生命。”當然,這個小包加上你本人,就是你的生命。

安德烈喲,你的欲望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竟然要“嚐試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嚐試魚類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加倍做你整個青年時代本該做的事情:追求快樂。你的這段話說得多麼好啊: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冠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

每種事物都是快樂的一個載體。

萬物都熱愛生存,而生存之物都追求快樂。快樂變得美味可口時,就可以稱為水果。快樂變成歌聲時,就可以稱為鳥兒。

快樂排成一行行文字時,自然就稱為寫作。安德烈啊,不管別的作家如何,你的寫作,就是感覺之歌、快樂之歌、生命之歌。

我知道,安德烈,你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特別迷戀《一千零一夜》和希臘神話故事,經常與阿裏巴巴、水手辛巴達為伴,與尤利西斯、普羅米修斯、忒修斯等英雄為伴,隨同他們去冒險,去旅行,從而形成了你不知疲倦的好奇心。進入第二個青春期,你的好奇心就變成欲望。你和欲望結下了不解之緣。你一生擺脫或放棄許多東西:家庭、友誼、愛情、信念、榮名、地位……獨獨擺脫不掉欲望。欲望拖著你到處流浪,到大都市裏把你灌醉,卻不給解渴,帶你到荒野裏彷徨,帶你在月光下漫步,帶你乘船在波浪上搖蕩,好讓你進入水上的夢鄉……甚至還多次把你拖到生命滅絕、唯有風和熱猖獗的沙漠: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你!但願你最小的塵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還記得什麼是生命,生命又是從什麼愛情中分離出來的?

微塵也希望受到人的讚頌。

是啊,安德烈,你既同欲望融為一體,就永無寧日了。一種欲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層出不窮地轉生”。不可能停歇,遮風避雨的房屋令你窒息,舒適的床鋪也令你厭惡。你在旅途上,首先尋找的不是客棧,而是幹渴和饑餓感。你在無窮無盡的漂泊中,不再尋找目的地,總是走向新的境界,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你的理想和你的棲息地之間,隔著你的整整一生。

整整一生要走,路卻沒有畫定。“我決不走完全畫好的一條路。”(《如果種子不死》)你還借《偽幣製造者》中的人物說:“您隻能在生活中學會生活。”你的生活準則,安德烈,就是拒絕任何準則,“做我們自己”,讓天性自由地發展,享受真正的生活。你走的是逆行的人生之路,因為必須“倒行逆施”,與虛假的現實生活背道而馳,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

為此,你始終處於警覺狀態,唯恐稍有疏忽,就走入老路,落入陳規舊俗。同樣,你也走一條創新的文學之路,寫作中始終處於警覺狀態,堅決擯棄“共同的規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能寫出的作品。你的文學創作同你的生活一樣,避開任何責任的路標,隻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新的欲望來指引,在長滿荊棘並完全陌生的地方探索出一條路。不怕迷失方向,在未知的路上每前進一步,每拐過一條彎道,就給生活添一個驚喜,也給創作添一分精彩。你總拿已知去賭未知,拿你的全部過去,再去賭新的未來,這便是爭取自由的條件和代價。

這種爭取是一種動勢、一種變勢,安德烈,你在變動中,不斷地超越自己。我又忍不住,在這裏抄錄你對大海的描述:沒有定形的大海……驚濤駭浪向前推湧,波濤前後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隻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湧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隻在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前進。我的靈魂啊!千萬不要依戀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