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一輩子的大家閨秀
男人情懷
作者:李舒
人老了,都難免一死。102歲的張充和先生遽歸道山,據說,走得很安詳。
人們再次談論她,說她是“民國最後的閨秀”,談她顯赫的家族,淮軍將領的先祖,聲名在外的姐夫們,還有葉聖陶那句近乎廣告語的讚譽……與充和很親近的白謙慎教授告訴我,她本人,對於這些稱謂,是不以為意的:“她這輩子,就是玩。”
因為興趣,我了解的充和,多和昆曲相關。第一次聽她唱《牡丹亭》裏“尋夢”的一支“江兒水”:“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這支曲,尋常人唱時總易激越,以為是杜麗娘在表決心,隻有充和仍是從容的,一字一句吐露出來,無限嫵媚,卻是持重老成的。不獨杜麗娘,《長生殿》“絮閣”裏的“喜遷鶯”,楊玉環那句嗔怒的道白“我曉得呀”,都和如今舞台上的演員不同,再吃醋生氣,仍舊是有身份的貴妃。
這大約還是和她的童年有關。充和的三個姐姐是時髦新派的,當她們開始讀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時,她每日在叔祖母的老宅中,靜靜地在藏書樓裏看書,“我仿佛有許多不能告訴人的悲哀藏在那縫裏麵。”所以她能把閨門旦的幽怨,唱得最好。充和說話,有濃重的安徽口音,可是唱曲,卻是字正腔圓。
可她有時做事,又不那麼“閨秀”。1935年,張充和第一次登台演出,在上海蘭心戲院。那次演的是《牡丹亭》中的《遊園》《驚夢》和《尋夢》。和張充和配演春香的,乃是畫家吳子深的下堂妾李雲梅,聲名不佳。曲家王季烈強烈反對張充和與李雲梅同台演出,讓張充和弟弟張宗和轉告充和:千萬不可讓李女士參加那次演出。充和的回話是:“那麼就請王先生不要來看戲,但李雲梅一定要上演。”
她時常會有這樣的驚人之語。沈從文在寒假追到張家,晚飯後給張家姐弟講故事,手舞足蹈。充和聽著犯困,迷迷糊糊中聽見沈從文推她喊“四妹”,就沒好氣地說:“你膽敢叫我四妹! 還早呢!”
充和在重慶時,是在禮樂館工作。這個組織的成立,源於蔣介石。他參加紀念國父的典禮上,聽到放的是哀樂,於是大怒:“總理去世那麼多年,還放哀樂,可見禮崩樂壞,中國人把禮樂都丟失了。”充和說:“因為他衝冠一怒,我就有了一碗安樂茶飯,因為差事就是翻譯昆曲曲譜,容易得很。”那時,姐妹們都已成家,她孤身一人,自得其樂。在詩人鄭愁予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裏,她被問起當時的感受時,一掠頭發,淡淡地說:“從十六歲起,我就是一個人了,我什麼事都經過,抗戰啊,什麼困難啊,什麼日子我都能過,我不大在乎,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
因為這樣的性格,追求她的人多半都被她的“十分冷淡”嚇退。最著名的是詩人卞之琳,使出跪下求婚的絕殺技,最終還是失敗了。在昆曲曲友圈子裏,充和最癡情的追求者,乃是陶光。
陶光是清末名臣端方的後人,汪曾祺先生的《晚翠園曲會》裏,曾經講述了他的故事。這位風清神朗的西南聯大教員,讀清華時乃是紅豆館主溥侗的學生。他最常唱的是《三醉》《迎像》和《哭像》,汪曾祺說“唱得蒼蒼莽莽,淋漓盡致”。陶光與張充和的興趣愛好倒很一致,愛昆曲和書法。汪曾祺說他“臨《聖教序》功力甚深。他曾把張充和送他的一本影印的《聖教序》給我看,字帖的缺字處有張充和題的字:以此贈別,充和”。這大概是張充和留予陶光少有的紀念。
陶光愛慕張充和,是曲友們都知道的事情,但張充和始終沒有允許。充和和漢學家傅漢思結婚之後,陶光在國學大師劉文典的撮合下,和一個滇劇演員結婚。後來到台灣,和夫人經常吵架,不到四十歲,居然“以斷炊仆斃於台北市街頭矣”。他生前遺詩一卷,名《獨往集》,托付朋友,一定要轉交充和。
充和拿到詩集,寫了《題獨往集》唱和:“容易吞聲成獨往,最難歌哭與人同。吟詩不熟三秋穀,凍餒誰教塗路窮?”到最後,她仍舊當他是普通朋友,這首詩,哪裏比得上她寫給傅漢思的“三餐四次糊鍋底,鍋底糊為唱曲迷。何處夫君堪此事?廿載刮洗不顰眉”。
2004年,白謙慎老師為充和張羅了北京和蘇州的書畫展,充和最後一站到上海,住在曲友孫天申家裏,愛吃寧波風味的蝦仁和魚。我的好友王悅陽曾經去拜會她,聽她唱了《尋夢》《絮閣》和《琴挑》。同在的還有“傳”字輩傳人倪傳鉞和上海著名的老曲家葉惠農和甘紋軒等諸位。她的心情特別好,臨別時一直說:“我明年還來。”
那是她最後一次回來。
編輯 陳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