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儀式
專欄
作者:張國立
小五從他28歲搬離父母家之後,就培養出一個儀式,每個月底的最後一個星期日一定回父母家吃中飯。而且他會買兩樣東西,一是帶給母親的小籠包,另一樣是帶給老爸的煙鬥用煙草。當媽媽見到小籠包,便會抱住小五,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一下,發出“波”的聲音。至於他爸,平常不抽煙,這時卻會將煙草塞滿煙鬥,點燃後倚在餐廳的梁柱上,微笑著看小五被老媽親,並吐出一大口煙。
我去過他家幾次,發現非得有小籠包不可,這樣他的母親仿佛才有狠狠親兒子的理由。而他爸也因為這個儀式,不對兒子說教什麼,單純地看著兒子,這個星球就以安詳、協調的方式,緩緩運轉。
被親過之後,五媽媽忙著將準備好的飯菜端上桌,五爸則捧出他新買的紅酒,全家快樂地吃起飯。當然,大部分紅酒和小籠包都進了我肚皮,五媽毫不介意,還笑著對我說:“多吃點,阿呆,你多少年沒來了,五媽常想到你。”
五爸和五媽都喜歡我,因為我不僅不妨礙他們的儀式,還要求主動加入。我說:“五爸,酒沒了。”五爸便有如從美夢裏醒來,喊著:“有,你要哪一年份的?”
儀式有相當的感染性。拿小五的老爸來說,從小一定要睡前喝一杯熱牛奶,因為他的母親曾交待過,睡前喝牛奶,睡得好。於是即使到今天,五爸睡前必將牛奶倒進鍋,開瓦斯,熱好牛奶,不過不是一杯,而是兩杯,因為很多年前他已經說服妻子跟他一起喝了。
我在小五家住過一晚,晚上10點多,聽到他爸喊,“小五,你和你同學要不要也來杯熱牛奶。”我正要說,“我不喝。”小五已攔住我,回著:“好,我們都要。”
當五爸去熱牛奶時,代表他和妻子要睡覺了,這是睡前的儀式。小五回到家,就屬於儀式的一部分。平常,他則不喝牛奶。
儀式有可能被打破。後來小五交了女朋友,結了婚,帶著老婆麗麗回家。第一次,麗麗是媳婦,當然準備了不少禮物,獨獨少了小五該買的小籠包。當他們進了家門,五媽收下麗麗的禮物,卻顯得悵然若失,因為沒有小籠包。她不知該怎麼抱兒子,並狠狠親一下。
第二次,小五自己去買了小籠包,麗麗不以為然地說了一段話:“老給你媽帶小籠包,回到家都冷了,我看帶水果好了。”
小五花了點工夫解釋,不過麗麗皺眉,雖沒表示反對意見,但看得出來,她覺得小籠包行為,無聊。
說不出來為什麼,可能見到小五這麼大的男人,被他母親抱著親,像小孩子似的,傷害視覺。麗麗每次都想把小籠包換成別的東西,例如麵包、蛋糕、茶葉,她也有不同的理由,例如“小籠包都是你朋友阿呆吃的,你媽根本隻吃一個”“這次我們換換東西,說不定你媽喜歡”……
小五肚裏明白,重點不在天下第一好吃的麵包與半熱半涼的小籠包之間的美味比較,而是,儀式。
儀式並非一成不變。我想,有好一陣子小五母親會若有所失,不過當小五有了孩子,每個月底抱回家,他老媽抱著孫子重新恢複親一下,儀式便得到新生。
女人是儀式的崇拜者,小米最具代表性,她對愛情的憧憬轉變為具體的儀式,常說,“希望追我的男生不要忘記買花。”也說,“希望他請我進法國餐廳。”還說,“希望第一次和他出國是冬天去北海道。”於是當男生來追她時,小米便按照她所期望的儀式過程,一項項檢驗。
前陣子在路上遇到小米,我問她如今的男朋友是不是送花也請吃法國菜?她聳聳肩說:“降低標準了,不過年底他要帶我去北海道。”
和她說再見後,我覺得真可惜,如果每個人都能費點心思維持某種儀式,像小五那家人一般,豈不讓生活多了點雖模式化卻趣味化的細節。
小米結婚了,有天我去她家吃飯,才上小學的兒子已經有點叛逆的傾向,剛進門,小米便喊:“到家先要做什麼?”
就見小鬼頭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小米麵前嘟起嘴,於是母子倆親一下。
她老公沒多久就回來,見到我很高興,問我:“要紅酒還是啤酒?”
我又想起小五家,儀式何其重要呀!
我家也有儀式,等老婆做好晚餐,我也開了瓶紅酒看電視─不,不看新聞,要浪漫點─我放張CD,打開窗引點月光進來─沒月光,有冷風加細雨,然後─我先上床睡覺,因為酒喝多了,而且,儀式挺累人的,你們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