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昨天晚上,他也在這樣的一家酒館裏坐到半夜過後一點鍾的時候,

才走出來,那時候他的神誌已經變得昏亂而不清。在路上跌來跌去的走

了一會,看看四麵並沒有人影,萬戶千門,都寂寂地閉在那裏,隻有一

行參差不齊的門燈黃黃的投射出了幾處朦朧的黑影。街心的兩條電車的

路線,在那裏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著了大學的鐵欄杆,仰

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銀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

定睛向四麵一看,才知道清靜的電車線路上,電柱上,電線上,歪歪斜

斜的人家的屋頂上,都灑滿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覺得自家一個人孤冷

得很,好像同遇著了風浪後的船夫,一個人在北極的雪世界裏漂泊著的

樣子。背靠著了鐵欄杆,他盡在那裏看月亮。看了一會,他那一雙衰弱

得同老犬似的眼睛裏,忽然滾下了兩顆眼淚來。去年夏天,他結婚時候

的景象,同走馬燈一樣的,旋轉到他的眼前來了。

三麵都是高低的山嶺,一麵寬廣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氣味蒸發

過來的樣子。立在山中的平原裏,向這空空蕩蕩的方麵一望,誰都能生

出一種靈異的感覺來,知道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

的地方,在平原的起頭的區中,有幾點人家,沿了一條同曲線似的青

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間。有一天多情多夢的夏天的深更,因為天氣熱

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會,又從床上爬了起來,到朝溪的窗

口去納涼去。燈火已經吹滅了,月光從窗裏射了進來。在藤椅上坐下之

後,他看見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臉上。定睛一看,他覺得她的臉色,同大

理白石的雕刻沒有半點分別。看了一會,他心裏害怕起來,就不知不覺

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麵去。

“怎麼你的麵上會這樣涼的?”

“輕些兒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經睡著在那裏,別驚醒了他們。”

“我問你,唉,怎麼你的麵上會一點兒血色都沒有的呢?”

“所以我總是要早死的呀!”

聽了她這一句話,他覺得眼睛裏一霎時的熱了起來。不知是什麼緣

故,他就忽然伸了兩手,把她緊緊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貼上她的麵上的

時候,他覺得她的眼睛裏,也有兩條同山泉似的眼淚在流下來。他們兩

人肉貼肉的泣了許久,他覺得胸中漸漸兒的舒爽起來了,望望窗外看,

遠近都灑滿了皎潔的月光。抬頭看看天,蒼蒼的天空裏,有一條薄薄的

雲影,浮漾在那裏。

“你看那天河。……”

“大約河邊的那顆小小的星兒,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麼星呀?”

“織女星。”

說到這裏,他們就停著不說下去了。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他又眼

看著那一顆小小的星,低聲的對她說:

“我明年未必能回來,恐怕你要比那織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學的鐵欄杆,呆呆的盡在那裏對了月光追想這些過去

的情節。一想到最後的那一句話,他的眼淚便連連續續的流了下來,

他的眼睛裏,忽然看得見一條溪水來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

了他的眼睛裏來。沿窗擺著的一張漆的桌子,也映到了他的眼睛裏

來。桌上的一張半明不滅的洋燈,燈下坐著的一個二十歲前後的女

子,那女子的蒼白的臉色,一雙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線,灰

白的嘴唇,都映到了他的眼睛裏來。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搖了一搖

頭,便自言自語的說: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個電報,總是真的。十一

月初四的那一封信,總也是真的,可憐她吐血吐到氣絕的時候,還在那

裏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