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家酒家,開設在植物園的近邊,主人是一個五十光景的寡婦,
當壚的就是這老寡婦的女兒,名叫靜兒。靜兒今年已經是二十歲了。容
貌也隻平常,但是她那一雙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種似的高鼻,不
知是什麼理由,使得見過她一麵的人,總忘她不了。並且靜兒的性質和
善得非常,對什麼人總是一視同仁,裝著笑臉的。她們那裏,因為客人
不多,所以並沒有廚子。靜兒的母親,從前也在西洋菜館裏當過壚的,
因此她頗曉得些調味的妙訣。他從前身邊沒有錢的時候,大抵總跑上靜
兒家裏去的,一則因為靜兒待他周到得很,二則因為他去慣了,靜兒的
母親也信用他,無論多少,總肯替他掛賬的。他酒醉的時候,每對靜兒
說他的亡妻是怎麼好、怎麼好,怎麼被他母親虐待,怎麼的染了肺病,
死的時候,怎麼的盼望他。說到傷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淚來,靜兒有時
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靜兒家裏進出,雖然還不上兩個月,然而靜兒待
他,竟好像同待幾年前的老友一樣了,靜兒有時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
都告訴他的。據靜兒說,無論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傷心的
事情的時候,總要有一個朋友,互相勸慰的能夠講講才好。他同靜兒,
大約就是一對能互相勸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頭,他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聽來的,隻聽說靜兒“要嫁人
去了”。他因為不願意直接把這話來問靜兒,所以他隻是默默的在那裏
察靜兒的行狀。因為心裏有了這一條疑心,所以他覺得靜兒待他的態
度,比從前總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將夜的時候,他正在靜兒家坐著
喝酒,忽然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靜兒見了這男人,就丟下了他,
去同那男人去說話去。靜兒走開了,所以他隻能同靜兒的母親去說些無
關緊要的閑話。然而他一邊說話,一邊卻在那裏注意靜兒和那男人的舉
動。等了半點多鍾,靜兒還盡在那裏同那男人說笑,他等得不耐煩起
來,就同傷弓的野獸一般,匆匆的走了。自從那一天起,到如今卻有半
個月的光景,他還沒有上靜兒家裏去過。同靜兒絕交之後,他喝酒更加
喝得厲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從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勸慰的知心好友,我現在上哪裏去找得出這樣的一個朋
友呢!”
近來他於追悼亡妻之後,總要想到這一段結論上去。有時候他的亡
妻的麵貌,竟會同靜兒的混到一處來。同靜兒絕交之後,他覺得更加哀
傷,更加孤寂了。
他身邊摸摸看,皮包裏的錢隻有五元餘了。他就想把這事作了
口實,跑上靜兒的家裏去。一邊這樣想,一邊他又想起“坦好直”①
(Tannhaeuser)裏邊的“盍縣罷哈”②(Wolfram von Eschenbach)來。
“千古的詩人盍縣罷哈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潔
的心情來愛‘愛利查陪脫’。”
想到這裏,他就唱了兩句“坦好直”裏邊的唱句,說: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ert!
So flieht fue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③ Tannhaeuser)